傅国涌 | 东京淘书记·2：胡风到底生于哪一年？

永乐江文艺读道书单

2024-09-22

东京淘书记之二

——胡风到底生于哪一年？

文 / 傅国涌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少年时初读鲁迅的《藤野先生》，惊讶于文章可以如此开头，便牢牢地将这个句子记住了。对我而言，东京让我常常念想的只有神保町，去那里淘书几乎是我每次东京之行最重要的目的。上一次去淘了几本旧书，隔几天又独自去了一趟，淘到了一本翟志成的旧书。作者曾在香港新亚书院求学，成为徐复观、李幼椿、严耕望、全汉昇等学者的学生，后来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获得博士学位，师从新儒家代表人物杜维明。2009年5月初，我去台湾近史所参加“五四”九十周年国际学术会议，主办方在会外特意安排了一场“胡适研究群”的学术沙龙，我听过他的即兴发言，感到他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为此读了他的《冯友兰学思生命前传(1895-1949)》。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年轻时还研究过胡风。这本书虽是1983年出版的，其中关于胡风的论文《鲁迅与胡风之反控制斗争》《胡风与胡风集团重要成员历略》都是1973年到1975年完成的，这很可能是中文世界最早研究胡风、还原胡风案及胡风集团真相的文章。当时，胡风已精神崩溃，患了心因性精神病，在四川的监狱中挣扎。胡风自1954年被正式逮捕，在北京关押十年半之后才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押赴四川服刑。1969年5月，他刑满却没有获释，直到1979年才释放。“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波及全国各地数以千计的人，大批诗人、作家、评论家被定为“胡风分子”，或被判刑，或遭其他处分，牛汉、曾卓、绿原、路翎、鲁藜、阿垅、冀汸、王元化、谢韬、罗洛、张中晓、彭燕郊、贾植芳、刘雪苇、彭柏山等都在其中。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的美学家吕荧，本与胡风并无缘源，仅仅因1955年5月25日在中国文联和作协联席扩大会上，讨论开除胡风会籍和撤销其一切职务时，700多位到会者仅他一人到台上公开为胡风辩护。他的厄运由此而来，先是被隔离审查多年，1966年6月被收容强制劳动。不到三年病死在北京清河劳改农场。翟志成的《胡风与胡风集团重要成员历略》长文介绍了胡风集团主要成员的情况，这在上世纪70年代还是开拓性的研究，涉及天津、上海、北京、武汉、湖南、杭州、南京、四川、东北、江西、山东、广州等地上百人，其中山东仅吕荧一人，翟志成写了这样一句话：但中国士大夫那种“铁肩担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传统精神，终于在吕荧身上，又再爆出火花。这篇文章讨论了胡风的出生年份，这是我以往没有注意过的问题。他发现关于胡风的出生年份有三种说法，分别是1904年、1902年、1903年。最后他确认胡风生于1904年，因为胡风曾为某外国文艺杂志写过一篇自传，首发于《野草》杂志，后收入1944年重庆初版的文集《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自传明确说：“1904年冬天，我生在湖北省东部一个穷苦的湖滨的乡村。”他认为这是最有力和最有权威的证据。

我马上发了一条朋友圈，寻找《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和胡风夫人梅志的《胡风传》。不到一个小时，就有南京的朋友给我发来了收入《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的那篇《自传》。这是1946年4月胡风主持的希望社在上海重版的，不是1944年重庆南天出版社的初版。《自传》开篇第一句就说“1904年冬天，我生在湖北省东部一个穷苦的湖滨的乡村。”此文写于1941年2月24日。当天，在早稻田大学任教的李雪去她们图书馆借出了梅志的《胡风传》，翻开第一章《我从田间来》第一句就是：“1902 年11月1日，湖北蕲春县，一处背靠群山面向水波荡漾的湖面的小村庄……传出了撕裂冷风的婴儿哭声。”梅志与胡风共患难数十年，她认定胡风生于1902年11月1日，这是1998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作为“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出版的，当时梅志（1914—2004）还在世。南京、杭州的朋友还发来了另一种《胡风传》的相关页码照片，这是1994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初版的《胡风传》，对于胡风的出生年月日，这样写着：“胡风生于1902年11月1日(清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二)，是张家的第三个儿子。”此书作者为戴光中，宁波大学教授。1902年的说法从何而来？我纳闷了。当晚，北京一位做出版的朋友小彩从《胡风全集》第七卷找到了胡风首发于《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的《我的小传》，其中只是简单地写着：“1902年生。”并无“11月1日”的说法。1981年，正是胡风劫后归来第三年，前一年他已获得平反，但他的精神已崩塌多年，离他去世也只有四年了。相比之下，1941年2月24日他正处于最好的年岁、最好的状态。为何过了四十年、九死一生之后，出生年份往前挪了两年，前后矛盾，我不得其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的《胡风全集》附有《胡风生平年表》，开头就说他：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旧历十月初二(公历11月1日)生于湖北省薪春县下石潭乡(现为黄土岭乡)中窑村张家。小彩同时发来了《胡风全集》第六卷收入的《为一个外国刊物写的自传》，蹊跷的是，第一句变成了这样：“一九O×年冬天，我生在湖北省东部一个穷苦的滨湖的乡村。”我此前看到1946年的版本，写得清清楚楚，生于1904年冬天，翟志成看到1944年的版本，也是1904年冬天。难道编者因为认定胡风生于1902年11月1日，故意隐去“四”字而代之以“×”？好在编者加了一个注：“本篇最初发表于《野草》2卷5期。”只要找到《野草》的原件就清楚了。第二天下午，小彩托人在图书馆找到了1941年出的《野草》第二卷第5、6期原件，虽然纸张粗糙，但可以清晰地辨认：“1904年冬天，我生在湖北省东部一个穷苦的湖滨的乡村。”后面还有编辑聂绀弩写的说明。全集编者恐怕是故意为之。

包括胡风夫人梅志在内，两种《胡风传》作者和《胡风全集》的编者都认定胡风生于1902年11月1日，但传记和年表都没有解释为何与胡风本人1941年的说法冲突。至此，我对胡风的出生年份仍然下不了结论。好在比起他的悲剧命运，他生于1904年还是1902年一点也不重要。

曾经千夫所指的胡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天日昭昭，早有定论。鲁迅先生说胡风“可接近”“明明是有为的青年”，又说过“胡风鲠直，易于招怨”。被定为“胡风分子”、吃尽苦头的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也说过，“胡风耿直，但太偏颇，爱憎太分明。”这是胡风的性格，翟志成在《胡风与胡风集团重要成员历略》中的这番话今天读来仍值得深思：“胡风的性格，和鲁迅颇相似：自负、主观、狂妄、倔强、不肯吃眼前亏；虽然耿直，却又多疑；心内一盘火，外面冷如冰；特别是喜欢用尖酸刻薄的语句，对别人冷嘲热讽，不仅易于招怨，而且一旦结怨便成死敌。”（感谢南京、北京、东京等地的朋友热情帮忙，才有了这篇小文，虽然胡风的生年，我还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

2023年10月16日

写于东京大学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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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图片拍摄：逯啟康。

作者简介：傅国涌，独立历史学者、儿童母语教育践行者，1999年开始写作，主要研究近代以来中国的社会转型、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命运史、教育史、企业史等，在《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京报》《经济观察报》和《读书》《书屋》《东方》《随笔》《凤凰周刊》《社会科学论坛》等报刊发表过五百万以上的文字，曾在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维也纳大学、日本专修大学、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担任过访问学者或参加学术会议，2010年入选《时代周报》“十个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主要著作有《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金庸传》《叶公超传》《百年寻梦》《追寻失去的传统》《笔底波澜：百年中国言论简史》《文人的底气》《大商人：影响近代中国的实业家们》《新学记：中国现代教育起源八讲》等三十多种，编有《林昭之死》《过去的中学》《过去的小学》《寻找语文之美》《鲁迅的声音》《追寻律师的传统》等十多种。

2017年起致力于儿童母语教育实验，设计了“与世界对话”一百课。已出版《寻找中国之美：少年双城记》《寻找中国之美：少年西安行》《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寻找古诗之美》（三册）、《少年日知录》三册、《与世界对话》第一辑、第二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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