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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黄的葵花盘(三)(四)(野歌)

2018-01-31 作者:野歌 知青情缘


 

(三)



    太阳落山,地幔的阴影水一样地漫延和上升。村子被无尽的黑色氤氲浸没,周围的山峦影影绰绰。


    一盏汽灯咝咝燃亮,灯光漾开的瞬间,灯影下哄起一声人群的喧杂,好像黑翅膀的喜鹊扑腾而去,掠现脊背上那片白亮的羽绒 。那片光亮把村饲养大院照得明晃晃的。大院进深的一半里,几棚马厩牛栏安静的几乎没有声息,偶尔一声骡马鼻吐。


    天凉了,杨生贵的黑棉袄系上了扣,还拦了一道莜麦秸秆。他吆喝着村里的壮力从马车上扛粮入库。粮房挨着马厩牛栏,门槛上插上栅板,莜麦一麻袋一麻袋泻进房里,门槛的栅板不断加高,后面卸车扛粮的就架跳板,晃晃悠悠的吆喝着把莜麦哗哗倒进粮房。


    监管入库的是贫协主席大喇嘛和保管、会计。一房装满了,保管拿一个沉甸甸的木印,沿着屯尖的粮堆小心翼翼又不失用力地压上一戳,又压上一戳。房门上了锁,车倌恘恘地牵着驾辕的马缰倒车出院,杨生贵紧着吆喝人们快走,再去脱粒的场面上装莜麦。



    巴脑袋从挤杂的人群里钻出来,举着报纸一连声的高喊:哎,杨队长杨队长,对了还有大喇嘛,这,学习不能耽误呀,都叫回来学习一会儿吧!


    杨生贵在灯影下摸出旱烟锅,在烟袋里掏挖一阵,和大喇嘛对了个火,笑笑说:这儿有贫协主席做主,你说咋就咋。大喇嘛吭吭地大声咳嗽半天,应答说:算了哇,今儿的学习攒到明儿后上都行,闲下来咱多学点,抓革命促生产两样都不能误。杨生贵又笑笑,对巴脑袋说,听听,还是老贫农觉悟,指导员,你看行哇?


    巴脑袋瞅瞅大喇嘛,暗自摇摇头说,嘴上应承说,那行,攒着。我去脱粒场面上做营生,咱大忙大干。大喇嘛嘀咕一句:上海知青就你能卖片儿汤,干甚就干可,尽管说嘴……

    巴脑袋没言语,低倒头悻悻地出院往黑地里走了。



    黑黢黢的村子南北两岸,一条弯弯的山溪闪闪亮亮像扦插在丫头女子发髻上的银簪。


    鳞次栉比的泥屋在两岸山坡上静静地斜挂着。和饲养大院相对的北坡田间,收割后的莜麦地被石磙碾平展扫光溜,麦捆子一摞一摞地码垛在场边,三根杨树杆子支成立架,挂一个咝咝的汽灯,照着砰砰啪啪山响的柴油机和嗡嗡的脱谷机。场面上忙碌的人群,男的戴帽女的裹紧头巾,身肩都蒙着一层白绒绒的莜麦毛。脱粒的莜麦用木铲推耙运到一边,再用木铲扬去草秸、碎屑,滤掉泥粒石子,堆积起来装麻袋。



    这是山西内蒙西口关隘群山峻岭里深秋的黑天景象。河沟的溪流上跨越源源不断的人流,响几声赶车人的低声吆喝,马蹄踏踏把石卵和溪流踩得稀里哗啦,溅起的水花像捏碎的无仁葵花籽,白格生生的,汁液惨亮。



    齐民和三喇嘛被分派的营生是下夜守场,看护那些堆集的粮草,还有未及装袋入库的莜麦和蚕豆。齐民裹着羊皮大氅躺在一垛未脱粒的莜麦捆上。旁边麦垛上拿木杈挑麦捆的几个女人嬉逗他,说,哎,上海人,清风凉爽地噢,穿那个皮氅丁猛瞅见还当是羊猲羝。齐民知道这些女人能当人面畅怀掏奶喂娃,嘴里没有善话,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女人又尖嗓亮话地说:后生也不小啦,想要媳妇不咧?帮腔的紧接话茬说,这后生看哇也是个么打鸣的鸡娃娃,你拉黑夜陪他睡这莜麦堆堆,明儿一准就能喔喔叫啦。

    

    三女一台戏,浪声漫笑在山谷里到处打转转迴徊。


    三喇嘛从一边窜过来,对着高高莜麦垛上的齐民喊:嗨,嗨,齐民,齐民快点,快点,起!


    齐民一骨碌从深深的麦秸秆里爬起来,问:咋啦,咋啦,甚事了?


    三喇嘛鬼眉溜眼地悄声说,拴柱媳妇穿一对毡疙瘩,一遍一遍尽迎麦堆堆上走,走走又回村,一阵阵又来。齐民明白了,懒懒地说,就那个鞋坑能装成多点莜麦回去?她不嫌累得慌,尽管走哇。


    三喇嘛说,这,这,这倒也是。等会儿我也装点回去炒熟了咱俩能嚼巴点。


    齐民说,你你妈不怕巴脑袋抓你个阶级敌人,尽管也去装。

 

(四)



    躺在莜麦垛上,身体陷在滑溜溜的凹坑里,和场面上的喧杂相隔高高低低的距离。齐民的身体放得很舒展,脑子里恍恍惚惚老是有一种飘忽的幻觉。有时候,看到杨生贵和德奎家的在炕沿上,两个人羊子一样交叠地起起伏伏;他们不动了,画面一片漆黑,平静得像头顶黑黢黢的天空;有时候,感觉是在上海家的阁楼,因为学生手册成绩不好,挨了爸爸一顿打,早早的钻进被窝,后来,爸爸走到床前,轻轻的为自己掖被子,感觉到爸爸站在边上凝视良久的那种关注。截然不同的画面转换瞬间,好像前后互相都没有关联,不着边际。



    他有点想哭,没哭,眼睛里湿湿的。

  

    柴油机、脱谷机的声音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齐民在恍惚中觉得自己一会儿离天近了,一会儿离地近了。



      黑上来收拢羊,回到村沟看各家把羊撵回去。杨生贵在村沿的河岸招呼他去吃晚饭,他去了。杨生贵让他上炕,坐的是南窗下面,很待见。他婆姨烫酒,凉拌土豆丝,烙油饼。吃饭喝酒,他婆姨不进屋,圪蹴在堂屋的面柜下面吸溜一碗面片汤。



            杨生贵说,咋,把巴脑袋喊来一起吃点?齐民淡淡应答说,你喊。杨生贵说,算毬,那家伙隔路货,么一句心窝话,咱也说不到一搭。齐民就看着杨生贵笑笑。杨生贵说,你一点不像大上海来的,说的咱们的话,穿扮烂皮袄,吃甚也不讲究。


           他婆姨在堂屋接了一句话,说,在咱村上寻个媳妇哇,立个家,就是咱这地势上的人啦。


           杨生贵听了,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给齐民比划了一个手势。齐民一下就脸烫了。


           夜忽然变得很静,静得就像创世之初。


            场面上的人散了,机器歇了。三喇嘛从河岸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身上的羊皮袄反衬得一旁的泥屋黑影绰绰。齐民在麦垛上看见他鬼鬼祟祟,好奇顿生。翻过身,趴在凹坑里细瞅动静。一会儿,好像瞅见他是扶在谁家的墙头,一会儿瞅见他又绕到人家院门下去了。看一阵,发现有个黑影从河沟下慢慢地攀上场面,躲躲闪闪尽捡麦垛后面走,再一观察,发现四处都有影子往场面上游来。场面边上那堆脱粒未及装袋运走的莜麦附近,悉悉索索的围着很多黄鼠。


            齐民暗骂一声三喇嘛,日你妈有你哥大喇嘛撑着,你甚也不慌,白天放羊寻地方睡觉,黑上下夜到处瞎转弯寻摸。场面这一堆莜麦没人盯着,管保用不了多会儿就剩土啦。他无奈地悄悄滑下麦垛,大声地咳嗽着,本来是惊一惊四处寻摸过来的影儿,丁猛吸了一大口夜气凉风,浑身一哆嗦,呛了一口,真的咳嗽不停了。听到咳嗽,四下里,那些影儿都嗖嗖地风刮麦草似的消失在夜霾里。


            他从麦垛后面一垛垛转过去,和一个影儿撞个背对背。那影儿哎吆妈呀低声惊叫一声,两人转过身,影儿低声说:齐民哥……齐民说:是你,拴柱家的,一黑夜没消停哇。

      

      拴柱家的低倒头,一双脚在麦垛旁边来回倒搓,说,我,我是看看你来的,我甚也么拿,你看,我么拿口袋也么拿篮篮,身上连个兜兜也么。

     

       齐民说,就你那双毡疙瘩也够两个升斗那么宽,拿啥兜兜……

      

     拴柱家一时噤口,接着辩说:不信,你摸我身上,甚也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们上海人数你长得白净喜人……

       

      她那么磕磕绊绊辩说,一面就往齐民身前挨过去。齐民心口砰地一跳,脑子里木了,一时就不会说话了。拴柱家把胸口贴上他的身板前襟,隔着两人厚厚的皮袄和棉衣,他都感觉到了她的热乎气,感觉到她的绵软。



    就那么一个愣神,齐民躲闪了,他低声说,拴柱家,回哇,天寒了,回哇,我不难为你,快回!

     

        拴柱家停了停,怔怔地瞅着齐民,吱吱唔唔没说出话,一转身踅进夜氲里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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