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为什么会无名无姓?
问:鲁迅为何以“阿Q”命名小说主人公?
或曰:这个字母,像是一个脑袋,后面拖下的小尾巴,酷似小辫子。它“画”出了阿Q的形象。形似神也似。—这是中国人惯常的以“(文)字(图)形”来解读意义的思路,这还是训诂释读“汉字”时一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追问这个命名,考察鲁迅如此“写”这个名字意义所在,我想,绝非无足轻重。
丁聪插图,胥叔平执刀,选自《阿Q正传插画》,1946年9月出版
阿Q从哪儿来?他有父母么?恰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古典小说中,无父无母的人物,当数孙猴子,他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红楼梦》,又作《石头记》,其中的“神瑛”、“绛珠”—宝玉、黛玉,则还是有一个连理的“家”;尽管宝玉同样来自通灵的“石头”,可是,毕竟,他得有一个“贾”(假)姓。阿Q却没来由地“出现”了。……
那么,“阿Q”的“名”,是怎么“失去”的呢?小说叙事者说,除了一个读音,无人可以认定他叫什么。也许,对识字的读书人来说,首先需问的是:阿Q名中的Q“字”应当怎么写?因为,汉字作为“形音义”的统一体,意义所在,必然与“形”、“音”相关。只有一个读音,无法知道其意义所在。阿Q就是这样一个“无意义”的符号。所以,我们说,似乎有“名”的阿Q,却出于一种“无名”状态。叙述者曰:“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书之竹帛”,“写下来”的“名字”,其重要性不仅在于生前,更在于“死了之后”。也就是令一个人获得某种“不朽”。这种与“语音中心主义”对抗的“书写”,所具有的意义,确是阿Q一类人物所无法企及的。但是,无法企及,却并非是被剥夺的借口,因为,“无法企及”本身还是留下了一种“企及”的指望。这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时,在现象学意义上,给予这个人的。
那么,阿Q是如何“失去了”名字的“书写”权的呢?叙述者说:“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鲁迅先生(正面像) 伍必端作
这个“Quei”字,怎么“写”,在中国文化中,确实是个问题。请注意,不是怎么“拼(音)”,也不是用传统的“反切”,鲁迅却采取了“英国流行的拼法”,将其命名为“阿Q”。鲁迅嬉笑冷嘲地说了许多,对这个名字可能是“桂”还是“贵”,确立了“考证学”上的原则。这些原则,确是颇有意思,它显示了中国文化的某些“成规”。比如,有“名”,还得有“字”,甚至有“号”。关于“名”与“字”,章太炎曰:“郑康成注《礼》曰:‘古曰名,今曰字。’寻讨旧籍,书契称字,虑非始于李斯。何者,人生幼而有名,冠为之字。名字者,一言之殊号。名不可二,孳乳寖多谓之字,足明周世有其称矣。”阿Q无“字”,这不奇怪,毕竟,有名有字,恐怕还是“有文化”的人家才有的“标配”。阿Q无“号”,“号”乃指名、字以外另起的称号。起号之风,源于何时?或以为,大概在春秋战国时即有。像“老聃”、“鬼谷子”等,可视为最早的别号。东晋时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南北朝时期有更多的人给自己起了号,唐宋时形成普遍风气,元明清达到鼎盛,不但人人有号,而且一个人可以起许多号。阿Q无号,可是“阿Q”似乎也贴着他揭不下来,成了一个“别号”。又,名字是需要“排序”的,“阿贵”往往排在“阿富”后,“名”之“序”,与“人”之“序”,就这样被“文化”先定地“编码”了。幸而不幸,阿Q也不在文化的“序列”里。
为什么无法用汉字来为阿Q命名,就在于他的“名”只剩下了一个“音”!“音”成为解决“无名”却有“音”者的一个方案,“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盲从《新青年》”,接上了西方“语音中心主义”,其中玄机,似可深思。不过,阿“Q”这种“表音”、“标音”本身,却是失败的。因为,“Q”字却难以找到与之读音相对应的汉字或汉语。
也许,鲁迅先生在此设置的,或者正是一种嘲讽式的悖谬吧!卡夫卡用“K”作其小说主人公之名,不致产生某种文化上的不适,以中国符号中不曾有的“Q”字来表音,本少合宜性;省略作阿“Q”,这更似乎是“盲从”。那么,鲁迅先生自己对汉字的观点,原本不是正属于“《新青年》”一派的么?那种激进的“汉字不灭,中国必忘”的观点,据传出自鲁迅,或者可以存疑a。不过,鲁迅明确说过:“汉文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在此时代,已无幸存之道。”“那么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须除去传布智力的结核:非语文和方块字。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也就是说,鲁迅本人关于汉字的主张,在很大程度上,不仅与《新青年》相同,还是其中的激进的中流砥柱。
所以,鲁迅将小说主人公命名为“阿Q”,对当时的阅读者和后来的“我们”来说,并没有遇到什么文化抵抗,或者,其缘由正在于反对汉字甚至废除汉字的意识,早已渗透“大家”的心底。正如小说中,后来出现的小D之类,也“顺势”地似乎自然地为“我们”接受了下来。
麻烦的是,阿Q的“Q”字代表的汉字是什么,绝非无足轻重的事情。“名”,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从许慎的说法中,我们可知,名乃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可是,在中国文化中,名更有一种来自氏族的集体意识乃至一定时期的意识形态色彩。那么,它是哪个字,就显得重要了。从个体到集体,都不会无视名字的含义。更何况,“名不正则言不顺”,“名”还与更重要的事物相联系,乃至与“形而上”的东西有关系,“显现”名字,“扬名立万”,防止被“冥灭”,其意义绝不在小。
《阿Q正传》之七 赵延年作
那么,为什么阿Q陷入一种奇怪的“无名”状态呢?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阿Q“无姓”。小说中著名的“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似乎是阿Q没有“姓”的原因。可是,似乎更需要追问的是,阿Q何以会姓赵。小说中说:“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这“有一回”便相当奇怪—难道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阿Q姓什么吗?是什么让一个人可以“无姓”地活着呢?阿Q生活的时代,恐怕并非奴隶时代,阿Q本人亦非奴隶或准奴隶(家仆),怎么会“凭空”产生“有一回”的呢?小说写道:“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彩,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中,值得探究的原因在于,阿Q和赵太爷“攀”了“本家”,具有血缘关系。这就是赵家说他“你那里配姓赵”的来由。我们认为,阿Q或者是“攀”本家,这当然需要依据,因为血缘关系乃至家族意识,是中国文化一个重要核心,绝不容淆乱。但是,就此说“你那里配姓赵”,则超越了准则:一个姓,不再是或不一定是纯粹的血缘结合体;一个姓,可以允许有各种阶级、身份的存在,甚至一些家仆就跟着主人姓,以表现衷心和归宿感。所以,说“你那里配姓赵”表现出来的蛮横无知,却令人发指。当然,考虑到阿Q“攀本家”在先,激起的愤怒使得赵太爷口不择言,或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剥夺一个人的“姓”,乃一个重大的事件。还是引《说文解字》:“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段玉裁注曰:“人各有所由生之姓,其后氏别既久,而姓幾湮。有德者出,则天子立之,令姓其正姓,若大宗然。”“姓”乃“人所生也”,与“人生”关系极大。“姓”最初乃代表共同血缘、血统、血族关系的种族称号,可追溯到原始社会的氏族时期。“姓”的产生为了“别婚姻”、“明世系”、“别种族”。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在《检论》中著有《序种姓》,对“姓”有颇为详尽的论述。这说明,“姓”在中国,乃个体与群体、群体与社会乃至“种族”与人类关系之最为重要的关键。西方文化中,虽然无中国名姓概念,却也有类似意识。总之,对自己“姓”的重要性,在任何人均非可以轻忽地看待。何况是“精神胜利”的阿Q,他怎么会“第二日便模糊了”!西方小说常有以主人公作书名的,如大卫•科波菲尔、绿衣亨利、威廉•迈斯特,等等,也以此种类型结构小说的鲁迅,为何“失去”了主人公的姓名?
《阿Q正传》之八 赵延年作
不妨从小说的虚构,看阿Q如何失去了“姓”、失去了“名”?问题的关键在于,鲁迅他老人家恰恰忘掉了,阿Q是应当有父母的。这个看似大难题的证据,只要叙述者注意“寻根”,一切都迎刃而解。“姓”乃人之“生”来就带着的,从“女”,乃一“母”所生;又与父亲相关,所谓“天子因生以赐姓”,血缘关系可能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却在“有夫妻然后有男女”之后,成为父系的标志。只要有父母,那么,必定有“姓名”。可是,恰恰这一关键,在《阿Q正传》中,被“模糊”了。也就是说,阿Q在小说中,成了横空出世的存在。我们固然不知道他如何“生”,如何“长”,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个意识“模糊”、忘掉自己“姓什么”,乃至“叫什么”的家伙。
阿Q没来由地成了孙猴子一样的纯“虚构”的存在。可是,孙猴子还有他赖以“出生”的石头,我们却无法寻找阿Q的“出身”。这个怪现象,除了鲁迅,恐怕没谁能说得清。……
——节选自《文艺之敌》,商务印书馆2017年10月出版
作者简介
骆冬青,1964年10月生,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全国马列文论研究会理事,江苏省写作学会会长、美学学会副会长等。 主要著作:《情性人生:心灵美学讲稿》(中华书局2015年),《新闻眼:文化哲学的探索》(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2015年再版),《毒蛇》(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道成肉身:明清小说美学》(安徽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再版),《文艺之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形而放学:美学新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等。撰写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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