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人物|褚朝新:他们用调查证明了我的清白
这种想法,其实正应了他新书的标题。
父亲告诉我,要想不受欺负,就得做记者
2002年,褚朝新从湖北大学毕业,进入《武汉晨报》,一直到2018年其淡出采访一线,担任记者十六年零六个月。
但其在做新闻的这条路,从1998年高考填报志愿时就已经被设定了。
褚朝新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农忙的时候种棉花、种菜、卖菜,农闲的时候会制作篾货,在那个淘米洗菜都用竹制品的年代还颇有销路,算是兼职的小手工业者。
褚朝新的家庭早期还算殷实,但后来塑料制品兴起后,父亲的手艺失去市场,经商失败导致家庭境况急转直下,经常要靠借口粮来度日,身边的朋友、兄弟、徒弟后来都躲着他,怕他伸手借钱。
褚朝新小的时候,就目睹了父亲经历的人间冷暖。
褚朝新的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但并非目不识丁。经常看书的褚父当时有一个很朴素的认知:这个时代要想保护自己和家人只有三条路可走,第一从政当官,第二学法律当律师,第三学新闻当记者。
正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和父亲的指引下,褚朝新高考前填报的专业志愿全部是法学和新闻学方向。
虽然学习新闻有“铁肩担道义”的念头,但褚朝新也承认,从内心深处还是因为记者“无冕之王”的角色,能够帮助自己安身立命,能够让家人不再受欺负。
1998年开学后进入湖北大学新闻系,褚朝新开启了自己的记者之路,在校期间他给武汉的一些媒体投稿,刊发了不少单独署名的报道,还在《中国青年报》等媒体上发表过新闻评论。
可以说,大学的四年训练,基本上让褚朝新具备了专业的新闻素养。
2002年,走出校门的褚朝新进入《武汉晨报》,那是都市报光辉时代的中期。在这里,褚朝新度过了5年的生涯。
2007年,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他来到北京加入《新京报》深度报道部,开始真正做新闻。
报道李庄案提出质疑 王立军亲自打来电话
当时的《新京报》刚刚成立四年,朝气蓬勃。更为重要的是,南方系的血液以及对新闻的纯粹与执着,让彼时的褚朝新力学笃行。
在《新京报》工作了两年后,褚朝新逐渐适应了严格的采访和写作要求,以及编辑苛刻的审稿条件。
在2009年,褚朝新的职业生涯,达到了一个高潮。
时年,褚朝新开始关注重庆扫黑案,亲历了重庆扫黑到李庄伪证案再到王立军落马,期间他数次采访王立军,在报道李庄案的时候,他撰写了大量针对重庆警方的批评报道,王立军还主动给他打来电话沟通。
数年后,王立军案尘埃落定,褚朝新曾经自述了其采访重庆扫黑、李庄案及王立军的经过。
褚朝新回忆,2009年10月,他受报社委派到重庆采访重庆扫黑案,前期的工作就是普通的法制庭审报道。
12月5日,褚朝新发表了《重庆律师“辩黑”存三重压力》及《京城名律师赴渝辩护文强案》两篇报道。
随着庭审的告一段落,留在重庆的外地媒体只剩下五家。
这个时候,褚朝新得到了一份重庆检方起诉龚刚模涉黑团伙的起诉书复印件。根据起诉书信息,褚朝新从网上找到了龚刚模的辩护律师李庄和朱明勇,但李庄的手机关机,朱明勇简单的跟褚朝新聊了聊会见当事人的情况,他告诉褚朝新,每次会见当事人重庆警方都会派警员严密陪同。
当日下午6点,朱明勇突然给褚朝新带来电话说,李庄被抓了。
褚朝新根据敏锐的新闻敏感性判断到,刚刚偃旗息鼓的重庆扫黑案,将会进入下一个高潮。
14日,重庆某媒体发布了一篇约5000字的报道,给唆使当事人作伪证的李庄扣上了“黑律师”的帽子。但褚朝新对此产生了质疑:既然每次会见当事人都要有警员陪同,李庄是如何唆使当事人作伪证的?
很快,重庆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约见了褚朝新,就他此前发表的报道和李庄案进行了“沟通”。
对方给了褚朝新两份有关李庄案的“通稿”,其中一份和前天某北京媒体发布的一模一样,另一个版本也大同小异,主要是依据龚刚模的口供所写。
除此之外,褚朝新在重庆市公安局还看到了龚刚模的笔录,趁着警员为其拷贝文件的间隙,褚朝新用手机拍下了龚刚模的笔录。
离开重庆市公安局后,褚朝新与报社编辑沟通,对两篇通稿进行了整理,仅保留龚刚模举报李庄的情况,同时加入了其采访多位律师的内容,提出了代理律师会见当事人在有警员陪同的情况下,如何唆使当事人作伪证的质疑。
该报道刊发后,重庆市公安局的领导自然很不高兴,褚朝新提出采访李庄和龚刚模,被当时的重庆市公安局领导推给了重庆市委宣传部,又被市委宣传部推给了公安局。
在采访要求被拒绝的情况下,褚朝新将手机中的龚刚模笔录与两份通稿内容进行比对,发现大量出入,在与报社编辑沟通后,报社领导采纳了褚朝新的建议,将比对结果于17日报道出来。
这篇报道的出台,震惊了重庆方面,引发了各界关注。诸多媒体同行和律师都联系褚朝新,提醒他注意安全。
虽然褚朝新嘴上说不怕,但实际上一整天都忐忑不安。
终于,就在17日下午,正在一家叫“钟鲫鱼”的小饭馆里和《重庆晨报》的朋友晋弈吃饭的时候,褚朝新接到了王立军的电话。
褚朝新回忆,王立军操着有些东北味的普通话称呼他为:朝新,我是重庆市公安局王立军。
在双方寒暄了几句之后,王立军切入正题,他说报道看到了,公安部的领导批评了他,不过他很理解媒体的工作。并客气的表示“以后你在重庆有什么需要,尽管直接跟我说。”
褚朝新“顺坡下驴”的提出了要采访李庄的要求,王立军电话中满口答应,但事实上褚朝新见到李庄已经是李庄案开庭之时。
与王立军的电话结束后,褚朝新向报社领导汇报了刚刚的情况,随后与朋友继续吃饭。“现在无法知道,这顿饭是否被一双或者几双眼睛暗地里注视着。”褚朝新后来回忆说。
曾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李庄
因为李庄案的报道,褚朝新以《新京报》记者身份被评选为2009年南方报业年度记者(《新京报》当时为南方报业和光明日报合办)。
在那一年的南方报业年度总结里,褚朝新以其在湖北大学的学姐范春歌所写的书目《独守苍茫》为题,回顾了2009年这一年的经历:
在文章中,他这样写道:有人在网络上骂我,意思是我刊发这些报道,是为了解救李庄。
算是一个回应,褚朝新写了《我不是要解救李庄,是为了呼唤程序正义》一文。大意说:如果李庄真的违法,任何媒体的舆论都解救不了他。如果他没罪,也无需舆论解救。作为媒体,理应呼吁社会尤其是司法机关,重视办案过程中的程序正义。因为只有如此,才有真正的“铁案”。事实证明,舆论的力量是弱小的。有些天,因此很沮丧。但仔细想想,真实完整地记录下这个事件,何尝不是一件相当有价值的事情呢。历史,会根据这些记录还原真相。但愿,这不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奢望。
2010年的第一天,褚朝新离开了重庆。回京十天,仍有同行对褚朝新的安危表示担忧,问他到底怕不怕。
褚朝新很坦率地说,以前不怕,亲身见证了李庄案后,现在还真有些怕了。
就在从重庆扫黑案撤离大约半年后,《重庆晨报》有三名员工遭到重庆警方调查,当时与褚朝新在小饭馆里吃饭的晋弈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褚朝新还得知,其中一人在接受完调查后回到报社时是光头。
随后,褚朝新迅速介入刊发了相关报道为媒体同行发声,但重庆警方否认对记者进行劳教。
对褚朝新的这些报道,新闻前辈江艺平的评语是:“褚朝新突破重围报道李庄案,掀开了重庆打黑案庭审的内幕,也挽回了被一些同行轻易出卖的新闻的尊严。他的“独守”何其珍贵。”
做记者要经得住夸也挨得了骂
在《新京报》工作了四年以后,褚朝新也意识到自己应该像某一个方向深耕。
他当时对行业的判断是,中国的时政记者太少,而时政新闻的阅读时长又很大,自己曾写过几篇时政稿子,效果不错。
于是从2011年开始,褚朝新离开了《新京报》到《南方周末》专攻时政报道。
在随后的中国官场反腐浪潮中,褚朝新又深入塌方式腐败的山西官场,撰写了大量时政报道,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山西“补官”》。
同年,褚朝新被《南方周末》聘为高级记者,并再次作为《南方周末》的采编业务代表被评为南方报业年度记者。
涉足时政报道后,褚朝新的报道方向主要是时政调查,其中不少报道是舆论监督,因此得罪了不少在位官员。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曾经历过三次不同的官方调查,调查包括其是否做有偿新闻、是否有敲诈勒索、是否与官商有利益勾结,调查对象包括褚朝新老家的地方官员、原来工作过的报社同事。不过,所有的调查都指向一个结果:褚朝新是清白的。
现在在网上还能够搜到诸如“五问褚朝新:记者是否可以任性?”、“褚朝新被新京报开除”之类的质疑和谣言。
褚朝新向《传媒江湖荟》承认,早些年他对这些言论还很在意,不过如今已经可以淡然处之。“我点名道姓批评了那么多人,甚至让一些人丢官坐牢,他们的家人、同伙躲在暗处骂我几句也正常。”
褚朝新认为,职业记者要经得住夸,也要挨得了骂,真正的新闻,从来不是取悦别人,让人不舒服甚至生出一丝反感才是常态。但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保持干净清白,写东西要实事求是,这是职业操守,所以有些被自己批评的官员后来也相逢一笑,原因就是他们知道批评的文章没有写错,虽然不高兴,但也服气。
离开一线记者两年 其实还是想做新闻
2018年,褚朝新离开了媒体记者岗位。对此他解释道:“当了记者十七年,写了很多批评报道,但还从来没有人去法院起诉我报道失实,投诉倒是有一些,无非是他们认为我写了他们觉得不该写的东西。当他们觉得不该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很多人只能选择撤退,2018年年底,我辞职离开了媒体。”
之后的褚朝新开始陆续创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自媒体。
至今,仍存活的只剩下“褚朝新说事”等一两个,内容主要仍是以自己擅长的时政评论为主。
此外,还开了一个专栏叫“新闻讲堂”,他会把自己做调查新闻的心得体会与后辈们分享。
其中的很多经验来自于他十七年的采访生涯的细节,比如“不要看起来太像一个记者”中提到记者的“标配”双肩背包很容易暴露身份;比如“一个屡试不爽的采访技巧”其实就是花时间花心思用笨办法去坚持不懈的突破采访路径;再比如“弱者也并不是总说实话”里讲到了自己采访过程中的教训……这些对于年轻的新闻人来说,读后受益良多。
对于当代之新闻,褚朝新告诉《传媒江湖荟》,时下各种自媒体层出不穷,各种新闻不断反转,但他愈发觉得做媒体是有门槛的,做新闻需要勤奋和相对客观的立场,做新闻必须经过严格的新闻采写程序才能生产出来。拍个照片、视频发到网上,那还不能称之为新闻,那只是新闻素材,真正的新闻需要专业的记者去求证、核实、挖掘和延展。因此,在现在的环境下做新闻,需要的不仅仅是勤奋和客观,还需要具备很多专业的职业技能。
“做新闻有较高的门槛,写作的空间如今也很有限,但做新闻不是个可以发财的行当。做新闻发不了财,想发财的千万别干媒体。但认真干媒体,也绝对饿不死。这一行,从来没有那么糟,即便是当下。”褚朝新说。
去年下半年,褚朝新以公众号中的一些文章为主要内容,编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其实还想进步》。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本书从暮春时开始酝酿,如同十月怀胎,在初冬呱呱坠地。
《我,其实还是想进步》集纳了不同类型的文章,有的是回忆求学经历,有的是亲历官场故事,有的是谈论新闻业务,因为内容比较杂,褚朝新将其定义为一本随笔集。
这本书的书名,来自于书中的一篇文章。那是褚朝新在《新京报传媒研究》中撰写的回忆了他进入《新京报》和前往《南方周末》工作的经过。
褚朝新在文中说,他是因新闻而到《新京报》,也是因为新闻而离开《新京报》, 在《新京报》的几年,报社将他从乡镇干部气质培养成了县处级干部气质,其实,我还想进步。
自己的新书出版后,褚朝新突然觉得自己想继续做新闻的欲望越发强烈。他说:“赋闲两年了,常有人给我介绍工作,也偶有工作来找我,但都没有接受。内心里,我还希望做一个本分的记者,相对单纯地做内容。”
来源:传媒江湖荟
主编:蒋伟
参与采写:朱阙
编辑:郭小超
《传媒江湖荟》是一群媒体人发起的自媒体
在这里
我们只谈酒,只谈文
而我们关注的,就是你们关心的
招募撰文写手
主要写:传媒圈那点事
有意者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