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读书人
纯属闲聊,并无太多依据。
本文所说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为附庸风雅而读书的人。真正的读书人,人生以读书为起点、为根底,这一点极易识别。
对于社会来说,读书人的价值,也就是知识的价值,就是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如果未来是确定的,就不需要什么制度、知识、信息、战略战术等等。人们从过去总结经验,积累知识,目的就是从容应对未来。知识的作用,一是解释,发生过的事情,道理是什么,有什么规律。二是预测,将来是否还会发生这类事情,发生了什么办。有时解释是为了预测。文明的演化,大概就是从不可知到逐渐可知的过程。读书人的作用,就是对已经存在的事物提供解释,找到规律,方便人们从容地面对未来。
西周之前的知识拥有者,不外是巫师性质的。因为在严格意义上,那时可能还没有书。他们的知识,总体上是私相授受,口口相传,趋于守旧,承先是以启后。只有随时因事而变通的时候,不得已,才会有创新。
周代及以后,流传下来的有《周易》与《诗经》,博大精深。想必是社会巨变,知识散落向民间,为之焕然一新。
孔子是中国文化演进历史上的标杆。后人记载的《论语》,是孔子传授的精义。但这些知识,是孔子自己发明创新的,还是他转述前人的,已不可知。孔子的伟大功绩,在于教育。有教无类,普及教育,打破了贵族阶层对知识的垄断,使知识走向民间,具有了普世的意义。中华大地上,知识的来源和应用空间,被孔老夫子打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中华文化自此薪火相传,绵绵不绝。
中国的读书人,严格意义上讲,自孔子开始。至圣先师,弟子三千,每一个都是撒向大地(民间)的读书人(传播知识)的种子。
知识走向民间,剥掉的,首先是其身上的神秘外衣,知识成为可积累可学习的东西。
对极大多数读书人来讲,学习知识,与学习做工一样,都是谋生的手段。我不否认读书人追求真理的热忱,但我更愿意相信,更多的读书人,之所以读书,是他们认为,读书是较好的谋生手段。读书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俗语,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恰当的例证。
春秋战国以降,一直到汉初,大多数读书人过得还不错。像苏秦这样能够忍受“头悬梁 锥刺股”之苦,成功后腰佩六国相印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因为知识的买主较多,大知识有大用处,小伎俩有小用处,鸡鸣狗盗之徒,亦有一展身手处。由于买主较多,知识大多能卖个合适的价钱,读书人尚可自由选择恰当处。汉武帝之后,天下一统,读书人无数,知识的买主却只剩下皇帝一人。知识自然就卖不出好价钱了。读书人社会地位下降,即是必然。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所以成功,原因也在于,知识的买家只剩下皇帝一人,买方垄断了,标准自然由他定,他想尊什么,就可以尊什么。儒家借势兴起,诸子之学渐渐融入儒学,倒也多姿多彩。
东汉以下,经民族融合,西学(佛)东渐,中国逐渐确立了儒释道三家思想,且相互渗透,互为表里。此时期,思想活跃,观念更新,蔚为壮观。
此后到唐宋时代,科举兴起,读书成为进入文官阶层的敲门砖。加之印刷术兴起,书籍廉价普及。读书人倍增,俨然成为一个社会阶层。
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观念的长期熏陶下,儒家的精神,读书人崇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读书人用进退藏,在朝为士大夫,在野为士绅,成为中华文化传承的推广者。大概是儒家文化的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愿望,希望以一己之力来改善世界,并佐之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以天下为己任,是读书人普遍的心态。儒家被称为儒教,想必与这种心理状态、淑世精神有关。
儒学的法宝是推己及人。在儒家文化里,由身到家,由家到国,由国到天下,以至于天人都是相通的,读书人牵扯太大。但是,天下毕竟与一己之身距离太远,读书人好高骛远,是免不了的。动辄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现实中却往往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大概是因为,如果他们睁眼看世界,担心会扰乱其读书用功的心神。优秀的读书人相信,一切治世方略都在书中(半部论语治天下嘛)。拿生硬的教条套用在活灵活现的现实上,是中国读书人惯用的伎俩。中国人易为教条所禁锢,不易摆脱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与儒家文化传统,也有莫大关系。
虽然天下大一统后,知识的买主只剩下皇帝一家,但治理诺大中国,需要很多的读书人。皇帝老儿治理国家,离不开读书人。
中国的文官制度,是很有意思的。文官制度的发展大概沿袭了这样一个逻辑。废封建置郡县后,国家为了打击豪强大族,瓦解诸侯势力,需要新的社会力量。读书人自然就跃入皇帝老儿的眼帘。因为读书人一是知道的多,能干,能力比一般人强,可以任事。二是读书相对分散,形不成强的势力,皇帝不用担心他们危及江山社稷。于是,提拔这些才智之士参与政务,利用读书人打击旧势力,利用读书人沟通国家的庞大的社会,就成为皇帝的首选。所以才有汉代的察举制度和隋唐以后的科举制度,皇帝的目标的“野无遗才”。作为一种工具进入统治阶层的读书人,由于儒学传统儒家的理想,文官制度有着一种自我目的性且自我强化的特征,因为读书人要以天下为己任(他们认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绝对的认可天下是皇帝的私产),身携民意和圣人教诲的文官系统,对皇权又有一定的制衡作用。
中国的政治制度,在历史上遥遥领先欧洲,就是因为中国历史上文官制度十分发达。中国这么大,不论谁来统治,包括外族来统治,都需要一个庞大的文官体系来治理。中国政治史上最活跃的一个群体,就是文官。
古代中国读书人的另一种表述,是谓士大夫。中国古代文化在士大夫,文化与社会实践的结合也在士大夫。士大夫作为一个阶层,对社会发展影响巨大。
隋唐科举兴起后,士大夫纷纷被揽入王朝彀中。不过,隋唐以前皇帝用读书人却不培养读书人。直到南北朝时期,士大夫的身份资格,仍取决于门阀大族的力量(家学),由继承而来,皇帝虽有权力封官,但不能封士大夫。门阀大族逐渐没落后,直到宋代,士大夫的身份才由科举功名来定。通过朝廷的文官制度,士大夫从一个相对独立的阶层,蜕化为皇权力量的附庸(人都会堕落,读书人也不例外)。到大清,读书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了独立自主的本钱,仅余仰人鼻息的份。
宋代以后,国家虽然强势,凌驾于社会之上,但国家的治理能力,却与日渐繁杂的文官制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读书人,通过做官进入文官体系,一方面代表皇帝治理社会,另一方面也天然地成为地方利益的代表(传声筒)。由于读书人都有世代深植于地方的根,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把地方的利益诉求、把地方的消息带到中央。地方的意见,地方的诉求,也会主动通过在中央做官的地方人传递上来。从而读书人成为保持中央与各地消息相通的渠道。就这样,儒家文化,就通过读书人,浸润到整个国家政权运作的体系之中。
在中国上层结构与底层社会之间,事实上存在着一个中间结构,就是怀有儒家理想的读书人阶层。他们秉承儒家淑世理念,口袋里揣着圣人教诲,对上以民意为借口制衡君权,对下以忠君爱国为口号教化万民。
读书人阶层,在中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读书人能够积极地参与社会,读书人这个阶层,大体上就能较好地沟通上下,制衡权力,儒家文化的力量,就能够在社会治理中,发挥较大作用。整个社会就会雍容大度,和谐,一片繁荣景象。
如果读书人没有较好地参与社会,就像宋明及以后的读书人那样,强调内省,强调自我完善,读书人的作用,就会有偏差,中国社会上下冲突就不易及时地平衡,长期积累下来,就会出问题。甚至有时候,不能较好地与社会融合,只知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的偏激(自然也是由淑世理念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而来),他们的走极端,反而会危害社会,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明末东林党人那样。文革也是这样。
所以说,中国读书人的进退,对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意义重大。这里读书人进退的意思,不是说读书人做不做官、做多大的官,而是读书人是否积极地参与社会,关心民间疾苦,成为社会阶层上下的沟通渠道和制衡力量。真正的读书人,不仅要做社会的良知,还要做社会良知的代言者。“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或许是真正儒家安身立命之所在。
近代中国的读书人,无论是热衷传承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者,还是主张全盘西化者,根子上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洗脱不掉传统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底色,这与西方的知识分子,有根本上的不同。所以说,中国底色的读书人,根子上都是儒家,不论当事者承认不承认。
儒家,有时也称为儒教。他们侧重人际关系,注重人的行为(仁者爱人),主张德行优于知识,行为先于语言。如果套用现代西方的语言,中国的儒家具有半哲学半宗教的性质。说儒家是半哲学,是因为儒家思想也是宇宙人生的建构,表达了哲学的智慧,但儒家不注重思辨体系和逻辑构造。说儒家是半宗教,儒家思想也是对于天地境界的认识,具有终极关怀的宗教品格,但儒家没有人格神和对于神的信仰和迷狂。
所以说,中国的学术传统,与西欧有根本上的不同。西欧的科学起源于神学,神学主要讨论神的问题,没有人力的因素参杂其中,神域和人域,分得很清楚。而中国的儒学,追求一个“理”字,这个理,是贯穿天人之际的理,混沌一片,分不清楚的。
可能是半哲学半宗教的传统,中国的读书人,稍不留神,大多会走到“百无一用”的境地。对于这类读书人,罗贯中借诸葛孔明的名头,在“舌战群儒”中的调侃,很是形象:世之腐儒,寻章摘句;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只知虚誉欺人,诚为天下笑耳。
读书人专注于学术学问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真正的儒家传统,不能容忍也不会有不问世事仅仅做学问的读书人。因为儒家要淑世,要修齐治平,要以天下为己任。读书人遵从儒家传统,就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要入世,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中国的读书人,深受社会政治权力所害,却仍热衷于社会政治权力而不改,根源就是在于此处。宿命是这样,没办法。
判断一个社会中的读书人,是否有益于社会,就要看他们行事(包括学问)的依据,是空洞的教条,还是社会实践。所以说,做一个有用的读书人,就要实事求是,以实践为检验的唯一标准。陈云曾经讲,“不惟上不惟书只惟实”,应当成为一个在志于造福社会的读书人的座右铭。
历史中的读书人,严格讲是中国的读书人,苦命的根源,就在此。我想,当年范仲淹在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嘴角总是有一些抹不云的,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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