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

3月28日（星期四）晚上，我本来准备好了要看小米汽车的发布会。我不懂车，至今也只开过油车，对新能源车近乎一窍不通，所以有必要加强学习。不过，发布会开始不到半小时，我的一位从事大模型研发的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快看新闻。”同时发来的还有一条新闻链接。

Databricks, 这家位于硅谷的数据解决方案公司，发布了一个名为DRBX的开源大模型。这是在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市面上出现的第二个开源大模型（第一个是马斯克的x.AI开源的Grok）。我们知道，全世界已经有几百种、可能上千种开源大模型了，但是其中很多都是在LLaMA、GPT-J、通义千问等已有开源大模型基础上的改良；DRBX则是一个全新的自研架构大模型。它至少具备如下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 采用了混合专家(Mixture of Experts)架构，这是继Mistral、Grok以来，又一个确定采用混合专家架构的大模型。附带说一句，由于GPT-4没有公布技术路线，我们无法确认它具不具备混合专家架构。
• 多项评测显示，DRBX可能是目前市面上最强大的开源大模型，优于上面提到的LLaMA-2、Grok和Mistral/Mixtral。当然，具体有多强还要等待开源社区的进一步评估。
• DBRX的训练仅仅使用了3072张H100显卡、2个月时间，训练成本仅为1000万美元。这说明，即便在算力军备竞赛白热化的今天，仍然存在以较低成本做出堪用的大模型的可能性。

从当天晚上八点直到次日凌晨一点，我一边激动地与AI行业的朋友探讨DRBX可能造成的影响，一边在英文科技媒体和Hugging Face上寻找大家对此的评价。不知不觉之中，小米汽车的发布会就结束了。我本来可以看回放，但是仔细考虑，还是决定不看了。从现在开始，所有与新能源汽车有关的知识，我都不打算学习了。

因为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如果这段时间我只能学习一件事物，那肯定是生成式AI。它实在过于重要，重要到让其他一切科技赛道显得很渺小。很可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编程经历了，也不擅长数学，太深奥的技术细节我看不懂；不过我会努力学习那些看得懂的东西。就在今天，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上午，我还在询问AI行业的朋友对DRBX的观感——他们告诉我，这个大模型确定比马斯克开源的Grok更好，尽管Grok的闭源版本应该强一大截。

当然，我相信，对于我国科技行业（尤其是A股科技行业）而言，DRBX会催生出一大批“国产自研大模型”，它们都会自称具备遥遥领先的自主知识产权，并且很快能够在多个应用场景落地。2023年，一位科技“大佬”的大模型创业公司，其产品被人发现完全“学习”LLaMA2、甚至连参数名称都没有来得及修改。我相信，2024年他们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也不会再离婚，因为离婚减持的方式已经被证监会叫停了。

1861年，在漫长的安庆包围战结束之后，湘军二号人物、湖北巡抚胡林翼志得意满地登上战船，视察长江防务。没想到，他看见了一艘英国火轮以极高的速度向上游行驶，很快就出了视野范围。于是他大叫一声，吐血倒地。不久之后，胡林翼就去世了，直接死因是多年不治的肺结核，但如果不是受到英国火轮的刺激，他或许能活得久一点。

清廷确实应该为失去胡林翼这样的能臣而惋惜——当时的绝大部分督抚，在看到英国火轮之后，只会装做无事发生，或者琢磨着怎么跟英国人串通捞一把。只有真心热爱脚下这片土地的人，会因为英国火轮的出现而感到深深的绝望和无助。胡林翼是洋务运动最早的发起人之一，虽然他死的太早了，但洋务运动的火炬还是传给了左宗棠、沈葆桢、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等人。洋务运动最终没有取得成功，这既是历史的不幸，也是历史的幸运，取决于你站在谁的角度看待问题。

在胡林翼吐血倒下之前五年，1856年春，曾国藩向清廷上书：“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帆之上驶则绕屋彷徨。”当时湘军彻底被太平军压制着，看不到任何翻盘的希望。然而事实证明，真正值得曾国藩“寸心欲碎、绕屋彷徨”的，不是太平军，而是洋人。前者在1856年夏的天京事变当中元气大伤，后者则还要对整个东亚进行长达九十年的统治，而且统治程度越来越深。哪怕曾国藩本人也介入了洋务运动、做出了一定贡献，他还是无法改变什么，晚年一定也是“寸心欲碎”。

此后四十年，洋务运动几经起落，最后被甲午战争判了死刑，也解开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迷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伪命题，西学必须既为用、也为体。向西方学习最彻底的日本，不但击败了暮气沉沉的清帝国，也击败了向西方学习不够彻底的俄国。从日俄战争开始，西方列强终于意识到，全面吸收了自身科技、文化和制度体系的东方人，有可能向自身发起挑战。一百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改变了，好像又什么都没改变。

如果是我处在1856年的曾国藩或者1861年的胡林翼、左宗棠的位置上，我听到春风之怒号，还是会寸心欲碎；但我应该不会绕屋彷徨。人的精力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例如学习，例如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以准备下一次机会，无论它发生在明天还是几十年后。绕屋彷徨无助于解决任何问题；当然，比起那些无视春风之怒号，还是坐在屋子里喝酒狎妓的人，绕屋彷徨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点的。

曾经有那么一千多年的时间，从战争中归来的罗马征服者能享受凯旋式的荣誉：那是一场喧闹的庆典。在庆典上，号手、乐师和来自被征服领土的珍禽异兽都会出现，与他们一起前进的是满载着财宝和缴获武器的马车。征服者本人站在凯旋的战车里，前方是摇摇欲坠的战俘们组成的队列。有时候，征服者的孩子会穿着白袍，与他并肩站立，或者骑在拉车的马上。在征服者的身后，总是站着一个奴隶，手捧黄金冠冕，对着他的耳边发出低声的警告：“记住，一切荣誉转瞬即逝。”（注：转引自《巴顿将军》结尾部分画外音。）

本文没有获得任何大模型产业链相关公司的资助或背书。

本文作者不赞成曾国藩、胡林翼及其同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不认为他们当时的努力对中国而言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