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时代,世袭制是没有前途的
最近我在读关于日本明治维新的书,包括三谷博的《明治维新史再考》以及小田部雄次的《华族》。其实,对于日本历史我一直颇感兴趣,包括古代史,也包括近现代史。因为日本是中国的一面镜子,分享着相似却有不同的文化,在历史转折关头往往做出了不同选择,无论是对是错,总归值得借鉴和观赏。我觉得明治维新时代颇具美感,尤其是坂本龙马、高杉晋作、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一批出身中下级武士的青年才俊,在这个“三千年一遇的大变局”之中发光发热,华丽地登场,壮丽地谢幕。很可惜,明治维新成功后的日本最终走上了对外侵略的道路,那就一点也不美了。
在读书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其实是由一小撮近乎垄断了政治经济资源的世袭小集团控制的,包括拥有爵位、具备与天皇家族联姻资格的“华族”,以及与“华族”地位相差不大的上层士族。解释一下:
所谓“华族”,包括德川幕府体制下的武家大名(藩主)阶层,以及京都朝廷的公卿阶层,他们是日本封建时代上流社会的代表;还包括在明治维新时期立下大功的“志士”(其中多半出自下层武士)。 所谓“士族”,主要是昔日的中下层武士,他们在维新之后失去了特权和领地,其中一部分人有能力、适应时代的人在新政权中如鱼得水,另一部分人则坠落下去乃至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上层士族若能立下军功,往往会被授予爵位,升入“华族”行列。
我们知道,明治维新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来自日本西南地区的“四雄藩”——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合称“萨长土肥”)主导了这场革命,德川幕府在武力抵抗失败之后很快选择臣服,只有东北地区的极少数大名抵抗到最后。因此,旧大名(藩主)阶层基本完整地保留下来,其领地和俸禄转化成了新政府的公债,摇身一变为大资本家。明治后期,日本收入最高的二十大富豪当中,有一半是出身旧大名的华族。相比之下,旧公家(京都公卿)的经济实力要差很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本钱,进入维新之后也不擅长经营,只能保留崇高的政治和文化地位。
除了上述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明治政权的掌舵人主要是出身“四雄藩”中下层武士的“藩阀”,尤其是萨摩、长州——前者出了大久保利通、黑田清隆、松方正义、山本权兵卫,后者出了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桂太郎、寺内正毅。他们不但交替出任首相,还把持了军队,有“萨摩的海军、长州的陆军”之称。明治时期因为立下军功而被授予爵位的“新华族”,绝大部分也是出身萨长。社会上的自由派人士往往讥讽“明治政权就是萨长政权”,萨长藩阀对于这一点也毫不讳言:“萨长夺取的天下,自然该由萨长坐,此乃天经地义。”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萨长藩阀之外的华族力量。例如出身旧公家的三条实美、岩仓具视均在明治维新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西园寺公望更是被称为“最后的维新元老”,在明治末期和大正初期享有崇高地位。还有以岩崎家(三菱)、三井家为代表的一批实业家,先后被吸收进了华族行列,成为“明治集团”的重要依靠力量。粗略看来,这个世袭小集团似乎是无敌的,也是无所不能的:
在经济上,旧武家华族掌握了大笔公债和土地;国家设立了专门的华族银行,鼓励华族经营实业。更不要说日本当时最大的实业家也早就成为了这个集团的“自己人”。
在军事上,萨长藩阀控制了军队,下一代将领大多是他们的同乡故旧。国家还鼓励“华族从军”,许多旧武家华族男性从小就进入军校,一旦走上职业军人道路就能升得很快。
在政治上,日本当时没有普选,国会众议院权力有限。华族控制了贵族院(上议院)和天皇宫廷,各省厅官员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谁上台,世袭小集团都掌握着最终决策权。
在文化上,华族由学习院统一提供教育,在出国留学和旅居方面也很自由,例如西园寺公望就曾在巴黎旅居十年。这不但保证了他们的文化水平,还开阔了他们的视野。
这个世袭小集团内部结成了通婚、门生、同乡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是不是华族,只要被这个集团吸纳为一分子,就是日本真正的统治阶层。
我让GPT-4o生成一幅能够代表明治维新的图片,它绑定的DALL·E-3大模型给了我这个——虽然有点奇幻,倒没有离题
无论是萨长藩阀还是其他华族,第二代以后从军的案例都很少,反而是从军校退学的案例不少。国家反复鼓励华族从军,响应者寥寥。原因不难理解:从军太苦了!尤其是进入昭和时代,从军是真要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几个世家子弟愿意去呢?(皇族从军则是当吉祥物,另当别论。) 1920年代以后的复杂局势不是一般的“二代”所能应对的。无论是国内的经济危机、劳工运动、兵变,还是外交上的对华、对苏、对美等政策问题,都让“世袭小集团”难以做出决策。例如近卫文麿曾经自信心满满地想“结束中日战争”,却什么事情都没做成,只得灰头土脸地让位给东条英机。 “世袭小集团”高高在上、不接地气,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社会大众的反对。在大正时期,这种反对体现为自由派政党的议会斗争乃至组阁;在昭和时期,这种反对则体现为军人冒险、参谋暴走。在负面的社会舆论下,“世袭小集团”成员自己都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面对1930年代的世界格局,东条英机、辻政信、石原莞尔等冒险家拿出的解决方案,历史证明是大错特错的;可是“世袭小集团”根本拿不出解决方案,既没有能力阻止战争,也没有能力把战争损失控制在较小范围内。1940年,出身萨长藩阀的木户幸一,力劝昭和天皇建立“举国一致体制”,把出身旧公家的近卫文麿推上首相宝座,可以视为这个“世袭小集团”为日本掌舵的最后挣扎。其实,这两位华族是被日本军部当枪使了,帮助军部扫清了集权的障碍,结果近卫内阁只蹦跶了一年多就被东条英机取而代之。“世袭小集团”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挥影响力,只有等到建议天皇无条件投降的时候了。
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世袭制在古代玩得下去,在近现代却很难玩下去呢?原因不外乎两条。首先,现代世界变化太快了,每一代人都会经历根本性的革新,例如我们的生活方式就跟父辈、祖辈发生了巨大差异。在一个平稳变动乃至一成不变的社会里,世家子弟具备天然的优势;剧烈变动的社会则将把他们的优势抵消一大半。准确地说,背负了太多祖先遗产的世家子弟在动荡的时代甚至有劣势,其生活方式和为人处世的态度都难以适应时代。若要主动适应时代,则不可避免地要脱离世袭集团的圈子,成为“普通人”的一员(这也是大正、昭和时期许多日本华族子弟的选择)。
其次,世袭集团在历史上能出人才,不是因为其基因高贵,而是因为其垄断了教育和接触新知识的途径。例如日本旧武家及旧公家的上层人物,本来就接受着当时最良好的教育,又第一批亲身体会到西方科技文化先进性,所以不但能接受维新,还成为了明治维新时期的弄潮儿。等到经济发展、教育普及了,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接受较好的(尽管不一定是最好的)教育,吸收较新的(尽管不一定是最新的)知识,世家子弟的成材率就不一定比普通人家高多少了。失去了知识和能力优势的世家子弟,虽然还能够凭借资源优势唱主角,但已经很难是唯一的主角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挤到配角的位置上。
从普通人的视角看,从明治、大正时期的华族及藩阀当道,到昭和时期出身中下层的冒险家当道,似乎更“公平”一点,统治基础更宽广一点;怎么竟然酿成了对外不断发动战争直至招来原子弹轰炸的惨剧呢?归根结底,这仍然是“世袭小集团”掌权期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在此只能简而言之。
首先,明治及大正期间,为了增强日本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凝聚力,统治集团在意识形态上采取神化天皇、鼓吹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的路线。世家子弟当然分得清什么是宣传、什么是实际,知道“天皇是人不是神”,跟外国打交道也懂得妥协和合作。但是,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贫寒子弟,即便升到高层,其思维定势也很难改变。最典型的例子是东条英机,被人讥讽为“只具备上等兵的才能”,毫无大局观可言;可他为什么不具备大局观呢?恐怕与他成长期间经受的教育有关吧?昭和期间,日本最高决策层充斥着“八纮一宇”“鬼畜美英”的极端思想,即便是深知其荒谬性的华族成员也只能被裹挟前进,最终走上不归路。
其次,战前的日本一直没有形成稳定的政治秩序,既没有普选制也没有稳定的政党内阁;在经济上也高度不平等,贫富差距极大。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家子弟若要出人头地(尤其是在政治上),只能选择极端路线,对内喊口号、对外军事冒险。石原莞尔在东北进行的“九一八”冒险,激励了包括辻政信在内的无数后来者。即便到了高级将领这一级别,大家也知道,稳定掌握大权的唯一办法是把事情闹大,越不可收拾越能给自己机会。美日开战前夕,东条英机终于把华族彻底踢到一边,确立了军部对整个日本社会的绝对权力。当然,这个绝对权力只持续了不到四年就彻底玩砸了,不过对于当事人而言,起码是爽到了、也够本了。至于多少人要为此陪葬,恐怕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附带说一句,东条上等兵成为首相之后,公报私仇,打着总动员征兵的旗号,把加贺前田家(侯爵)、纪州德川家(公爵)、越前松平家(侯爵)乃至德川将军家(公爵)等一批华族子弟送上战场,其中不少人战死于前线,客观上算是对“世袭小集团”做了一次总清算。最彻底的清算却是来自美国人:先是扔炸弹把大批华族财产烧成白地,又在战后促使日本征收高额财产税,导致旧华族和上层士族资本家几乎集体破产。明治维新时期没有完成的社会革命,在迟到八十年之后,终于由美国人的手完成了。
从那以后,尤其是1955年自民党成立以后,日本再次进入“政治世家”时代,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需要指出的是,战后的“政治世家”对日本社会的掌控程度,远远比不上当年的“明治集团”。所谓天下乌鸦都黑,但并不是一般黑。而且,即便从1955年算起(中间有过两次较长时间的中断),自民党的“政治世家”至今也只维持了两到三代人的时间,并没有超过当年明治集团的时间。我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但那应该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