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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学习“传统文化”应当适可而止

怪盗团团长裴培 互联网怪盗团
2024-10-14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读古书,一开始是读白话文翻译,慢慢过渡到文白对照,中学以后就经常阅读原文了。记得我最早爱读的是《庄子》,因为里面有很多故事;后来爱读《左传》《史记》,因为里面有更多、更成系统的故事。随着年岁渐长,我逐渐开始关注那些故事之外的东西,例如“为人处世的道理”,乃至“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当时还不知道,这些道理有一个总称,叫做意识形态。

人不中二枉少年,高中和大学时代的我是相当中二的,周围也团结了一群中二的朋友。所谓中二,主要表现有两个:第一是觉得自己能得到最轰轰烈烈的爱情,第二是觉得自己能够为天下大事找到解决方案。今天咱们先不说第一条,只说第二条;怎么解决呢?无非是依靠实践和读书。作为学生,不可能有太多真正的实践机会,主要还是靠读书。我选了很多人文社科方面的课,还去图书馆借了很多书,其中既有中国书,也有外国书。不过我内心深处,最爱读、最寄予厚望的,还是中国书尤其是中国古书。为什么呢?

第一,中国古书是我们的祖先写的,契合了我年轻时的朴素爱国主义情绪,感觉自己与当年的作者血脉相连。第二,中国古书更贴近中国传统文化,理解起来更容易一点,不像外国书还要先理解许多文化背景。第三,“博览古书、神交古人”是一件很酷的事情,譬如读《论语》可以神交孔子,读《传习录》可以神交王阳明;相比之下,神交柏拉图、奥古斯丁、孟德斯鸠,好像就没那么酷了。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中国人,我爱自己的祖国、母语和文化传承。如果能从我们的传统文化当中发掘出闪光的东西,我绝对是不会去求助洋人的。

我中二病最严重的那阵子,跟社团的师妹们去唱K,手里都拿着《尚书正义》和《四书集注》。其实不仅是为了抓紧时间读书,更是为了向师妹们显示自己很酷(可惜她们大多不吃这一套)。记得某年夏天,我在学校南门外的餐馆里,熬了一个通宵读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其中对中国“历史停滞、缺乏创造力”的评价令我颇为恼火,还写了一篇文章指责他对中国的理解太肤浅。我还把自己的文章拿给哲学系的师姐看,对方含蓄地指出,“你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是合格的”,但这样的文章写不写都是一回事。

有些人工作之后就变得很现实,不再想宏大叙事了;但我不一样,工作的前几年还是很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尤其是读了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以及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之后,我发现了今文经学这个“瑰宝”,相见恨晚,感觉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更深刻了!所谓今文经学,是诞生于西汉前期、带有强烈社会改革色彩的儒家思想。与后世流行的古文经学(汉学)和宋明理学(宋学)相比,它有几个鲜明的特征:

  1. 今文经学认为孔子是一个改革家,儒家是一个改革学派,《春秋》就是为后世立法。谁要是说孔子守旧、述而不作,今文经学家会第一个不同意。
  2. 今文经学非常关注制度的“顶层设计”,例如一个国家到底该怎么组织?天子、诸侯、士大夫和老百姓分别应该履行什么职责?如何使得社会各阶层上下融洽、各得其所?反而是对道德哲学没那么重视。
  3. 今文经学很有理想主义情操,对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天下大同”,有完整的理论和实践框架。当然,各家学派的框架往往各不相同乃至彼此抵触,但骨子里仍是理想主义的。

第一次读到《孔子改制考》,我拍案叫绝:谁说中国人只会因循守旧,谁说儒家只会翻故纸堆!孔子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却通过改写六经、建立学派的方式,设计了几百年后的社会制度,堪称公元前五世纪的大改革家。后来又读皮锡瑞的《经学历史》,更是感叹于先秦儒家竟然如此有先见之明,锐意进取、不畏强暴(尤其是后来一统天下的暴秦),创造了伟大的制度和文化。梁启超总结认为,中国近代的落后不是传统文化的问题,而是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大行其道,越来越重视修身养性而不是解决社会实际需求,这才导致了西方后来居上。我非常赞成,恨不得穿越回去跟康梁二位先生交朋友,感觉自己经脉中的中国血更加鲜红、更有生气了。
当然我是不会满足的,又继续去读更多的古书,包括今文经学家最推崇的《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二者我都很喜欢,前者恢弘,后者谨慎。小小的一部《春秋经》,竟然能够讲出这么多的“大义”,实在令人叹服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民国时期的杨树达写了一本《春秋大义述》,指出法国输掉二战是不遵循春秋大义的结果,我们中国必将赢得抗战则是春秋大义的功劳。这本书写得很有煽动性,我出差坐高铁的时候都带着,有时候不禁读得热泪盈眶!

然而,读着读着,或许因为读得实在太多了,又或许因为年纪变大了,我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怀疑情绪。首先,《公羊传》《谷梁传》里面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似乎缺乏可执行性。例如我最喜欢《谷梁传》的正义论,什么是“正”、什么是“不正”,说得清清楚楚;但要如何维护正义呢?还有晚清今文经学家提出的意识形态,绝大部分亦是高高在上,不能直接拿来富国强兵,甚至难以作为制度设计的蓝本。就连康有为自己主导的戊戌变法,也只是拿《公羊传》做了个幌子,具体措施一半是抄的西欧、一半是抄的日本。至于说依靠“春秋大义”打赢抗战,仔细一想更是荒诞不经:要怎么赢呢?打开《春秋》,诵读圣人的微言大义,日本鬼子就会痛哭着放下武器投降吗?

其次,今文经学设计的制度,历朝历代有谁实践了?准确的说,有一个朝代,那就是王莽的新朝——其结果如何大家看得很清楚。晚清今文经学家的文化影响力不可谓不大,但无论民国还是当代的制度,好像都不是来自他们。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自从孔子诞生,两千五百年来,中国没有任何朝代的制度,是完全依托儒家文化或任何一种传统文化而建设的(新莽是唯一例外)。这是因为传统文化不够合理吗?还是因为现实太复杂,只能见招拆招?不管是哪种原因,我们好像都不应该沉浸在故纸堆中,指望几千年或几百年前的古人,能为我们提供什么解决现实问题的灵丹妙药。

如果今文经学不行,那么其他儒家学派就更不行了。王阳明很受现代人推崇,其实主要讲的还是道德哲学,教大家怎么修身养性;朱熹更是如此,而且思想更加僵化,没有提供社会改革的任何理论基础。再往前则是从郑玄到孔颖达一脉相承的古文经学,其核心思想是寻章摘句的训诂学、考据学,教我们如何理解古代圣贤君子每一句话的具体含义。我相信,对于养成高雅的生活情趣,这些知识应该相当有用;可是高雅的生活情趣能拿来富国强兵吗?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吗?明朝的遗民讥讽士大夫“平时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我们再怎么精读传统文化,还能读的比明朝士大夫更深吗?


上述疑惑,一旦产生就无法遏制,愈演愈烈。于是,从二十六七岁时开始,我读的中国古书渐渐少了,反而增添了许多外国书,例如十八世纪以来英美及欧洲大陆思想家、哲学家和法学家的书。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让我十分敬佩,其中有许多中国古人从未提出的观点;丹宁勋爵关于普通法的一系列著作,尤其是《法律的正当程序》,也大幅开阔了我的眼界。我必须承认一件事情:如果没有西方文化的传播,单纯依靠中国传统文化,要产生那些现代性的思想乃至发生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晚清的今文经学家们,以及民国的章太炎、钱穆、杨树达等大师,花了一辈子时间论证“中国传统文化应有尽有、万事俱备、不用依靠外来思想”——可是只要读的书足够多了就能意识到,那是何等荒谬的论点啊!

我算是体会到了晚清中国知识分子的矛盾与不甘心:主权在民、人人平等、法治、福利国家,这些现代性的社会思想,为何没有诞生于中国?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这些现代社会科学为何也全部发源于西方?而且,我们的先辈不是没有想过略过这些思想、只学习自然科学和工程学方面的东西——不止一个晚清官员严肃指出,洋人只是“船坚炮利”,我们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学习洋人的理工科就行了,别的东西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好。自从甲午战争、庚子国难,上面这套理论迎来了总破产,不想学也得学了。

为了解开“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没有诞生现代性”这个谜题,我找了很多当代历史学家的书。他们提出了很多解释,有些很有道理,但总觉得不够直接。于是我又去读《春秋谷梁传》,这本书的文字很优美,拿来当散文读也是很好的。晋朝人范宁给这本书做注,写的序言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曾经多次从我眼皮底下溜过去,这次却引发了我的格外注意:“天垂象,见吉凶;圣作训,纪成败。欲人君戒慎厥行,增脩德政。盖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履霜坚冰,所由者渐。。”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上天降下了天象,圣人写下了训示,都是希望教导君主,让他们谨慎行事、修炼品德。可惜我们苦口婆心地劝导你,你却自高自大地不肯听,积重难返,最终酿成了灾难!

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想:“昏君真不是东西啊!要是换了贤明的君主就好了。”后来又看到这句话,心想:“为什么历史上总是昏君多、贤君少?是先天教育不足还是后天堕落了?”再后来更成熟一点了,再看到这句话,心想:“能不能想个办法约束君主,让他们必须听圣人的话?”其实,古代的知识分子比我想的更多,做的也更多,可是无一例外失败了。早在一千八百年前,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就对后主提到,“亲贤臣、远小人”是国家兴旺的必要条件;可是在他死后,后主仍然走上了“亲小人、远贤臣”的道路。连诸葛亮都教不好自己的君主,后人还能做得更好吗?

所以,在读过卢梭、孟德斯鸠和丹宁勋爵的书之后,我再次看到《春秋谷梁传序》中的那句话,想到的却是:“为什么要有君主?既然君主是酿成灾难的根源,不应该把这个根源取消掉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取消不掉,也应该用制度去限制他,让他在合理的范围内活动,而不是依靠几个“圣人”孜孜不倦地去教导,因为事实一再证明他是不会听的!

公允地说,中国传统文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公元前四世纪的孟子就提出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七世纪的黄宗羲写了《原君》,指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天下最大的祸害就是君主)!很可惜,形势比人强,知识分子的一支笔肯定抗不过君主的刀剑。朱元璋读了《孟子》之后,就很想把这个已经死了一千多年的老头子抓起来;黄宗羲的思想,在“避席畏闻文字狱”的清朝前期,更不可能流传开来。如果没有受到君主的暴力威胁,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能不能产生堪与启蒙运动相提并论的思想成果?历史不容假设,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已经昭然若揭。

在其他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问题上,何尝不是如此?唐宋以前,社会风气还是比较宽松的,容得下知识分子乃至普通百姓做各种各样的尝试,所以中国还没有落后;明清以后,随着君主专制的不断加强,以及自上而下的科举考试对知识分子的毒害日益加深,大家“胡思乱想”的空间和欲望就都越来越小了——没有“胡思乱想”,就不会产生像样的新思想。所谓圣人君子,连“诲尔谆谆”的机会都丧失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君主“听我藐藐”。在这样的环境里,中国能诞生什么现代经济学、社会学、法学呢?更谈何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

这还不算完,因为大家都目睹了君主的富贵尊荣,所以都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当君主:父亲希望儿子(以及老婆)把自己当做皇帝崇拜,官员希望下属(以及子民)把自己当做皇帝服从,就连老师也希望学生(乃至学生家长)把自己当做永远不会犯错误的皇帝。看起来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其实到处充斥着小皇帝、土皇帝。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两千年前,倒是可以用“历史局限性”去解释;可是这种事情发生在欧洲人已经发动了一场又一场资产阶级革命、砍掉了一个又一个国王的人头的情况下啊!等到他们杀过来了,中国官员还在唠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知道他们脑海中的“中学”究竟比“西学”先进在哪里?是下跪磕头的姿势更流畅,还是老子打儿子、教师打学生的动作更纯熟?

鲁迅先生曾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对于这句话,历来争议不小,所以我们的课本也并不收入。二十年前的我,大概会觉得鲁迅偏激了;现在则完全赞成他。被两千多年历史的君主专制(现在时髦的说法叫“秦制”)束缚、形成森严的上下尊卑观念、人们无不被困在一亩三分地里、既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思想自由的文化,不是“僵尸”又是什么呢?活人未必一切都好,但是最差的活人也比僵尸更强。很惭愧,鲁迅先生早在九十多年前就参透了的真理,我却非要自己再证实一遍,相当于“重复发明轮子”。

人类各自有各自的祖国,热爱自己的祖国是天经地义的,就像热爱自己的父母一样。但是人类的精神文明没有国界线,自然科学成果如此,人文及社会科学成果也如此。少读中国书(尤其是少读“传统文化”)、多读外国书,丝毫无损于中华民族的伟大,也不改变中华文明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文明之一的事实。在此我还是想援引我十分喜爱的《春秋谷梁传注疏》的结尾部分,体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中国者,盖礼义之乡,圣贤之宅。轨仪表於遐荒,道风扇於不朽。麒麟步郊,不为暂有。鸾凤栖林,非为权来。虽时道丧,犹若不丧。虽麟一降,犹若其常。”

(所谓中国,就是礼义之乡、圣贤之宅。法律制度能够传播到荒僻之地,道德情操能够激励到千秋万代。麒麟在郊外出现,不是暂时现象;鸾凤在林子里栖息,也不是偶尔出现。虽然现在中国之道已经沦丧了,但我们心中还是觉得仿佛没有沦丧。虽然麒麟只是偶尔降临中国,但我们还是觉得它好像经常来一样。)

“此所以所贵于中国,《春秋》之意义也。”

(《春秋》就是这样赞美中国的。这就是《春秋》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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