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说明一下:“绿皮车”这个概念,严格地说,是指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流行的无空调的普速列车,它们大部分是“站站停”,窗户可以打开,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时候还预备了火盆。这些真正的“绿皮车”,现在绝大部分已经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刷了绿色油漆的25G/K/T新空调列车。我们经常在小红书和微博上看到的“绿皮车乘坐经历”,其实主要指的是乘坐这种新空调列车,它们是目前我国普速和普快列车的主力军。我已经很久没坐过普快了,上一次应该还是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是铁道迷,只关心怎么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所以肯定是首选高铁动车。但是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从北京到秦皇岛方向的高铁班次极少,所以我就在中秋节那天订了K339普快列车的硬座票。这三个小时的车程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大叔,在他的背后(也就是前一排)坐着另一位五十五岁的退休大叔。我之所以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们一直在不停地讲话,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显然,他们毫不在乎旁人听到自己的个人信息。两位大叔都是国防军工企业的中基层技术人员,其中一位来自攀枝花,另一位似乎也来自西南地区的某个城市。他们是去辽宁兴城(葫芦岛下面的一个县级市)走亲戚的,途中还经过了北京(要不然也不会坐从北京出发的列车了)。攀枝花、北京、兴城,这三个彼此相隔甚远的地点,是怎么被同一个联系起来的?其实很容易,那就是整整六十年前的“三线建设”。所谓“三线建设”,是指从1964年到1980年,为了备战,在内陆地区进行的大规模国防工业建设和搬迁。其中,以云贵川为代表的西南山区是所谓“大三线”,被视为整个中国的腹地中的腹地。三线建设十分艰苦,持续时间极长,因此又被当事人戏称为“三献”: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面前的两位退休大叔,无疑是“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产物:一个出生于1960年前后(具体年龄未知),一个出生于1969年。前者应该是在襁褓之中就被父母带去三线了,后者大概率就是在三线出生的。所以,他们去北京和兴城走亲戚就不难理解了:一个小家庭去了三线,但其根植的大家庭还是在北方,血浓于水。何况他们在西南地区只有直系亲属,没有什么别的亲戚可走。虽然坐的是绿皮车,但两位大叔相当精神,笑容灿烂,一看就是对现状比较满意的;他们对自己的养老金尤其满意。你可能会跟我一样奇怪,为什么其中一位大叔五十五岁就能退休?因为他早在1987年,年满18岁时就开始了工作,连续干了37年,根据军工企业的内部规定,符合退休条件。而他的夫人不知道蒙了什么福气,竟然45岁就退休了!可以想象,在一个三线城市,上述生活条件是何等丰厚,他们会被普通人视为有钱有闲的“天龙人”。所以这一路上,他们闲聊的内容,要么是关于自己的亲朋好友,要么是关于下一代。他们没有表现出对现实的任何焦虑,甚至也不像很多退休大叔那样关心国际大事,活像一对老神仙。附带说一句,他们坐绿皮车显然也不是因为缺钱,谁叫在兴城停车的高铁太少了呢?任何列车上都少不了推车卖东西的售货员。我在高铁上见识过很多风格不同的售货员,但是跟绿皮车的售货员大妈比起来,前者简直就是一群战五渣。别忘了这是一辆由哈尔滨铁路局执行的列车,东北大妈天生会表演,口才绝对不输德云社!列车刚从北京站启动,好几波不同的大妈就风驰电掣、念念有词而来:“各位帅哥美女中秋快乐,本次列车不设餐车,没有盒饭,我们准备了上好的鸭排、鸡腿,开水泡面。大家看看,这是新疆特产的大西梅,吃了那叫一个舒坦!哟,这位美女长得真水灵,一看就是吃西梅吃的,对吧?人在旅途,怎么能空手回家呢?家里人等着你带东西回去呢,咱们这儿除了西梅,还有蓝莓……”
在行进的过程中,大妈们一边舌灿莲花,一边留心观察,非常精准地判断谁最有消费能力。所以她们每次都会在我这排座位(也就是我跟退休大叔)停留半天,兜售各种零食熟食啤酒瓜子。我已经在车站吃过肉夹馍了,何况只坐三小时就要下车,对此没有兴趣;但退休大叔(六十多岁的那位)胃口很好,先买红肠,再买鸡腿,后来还加了八宝粥。在这节车厢的一百多位乘客当中,他应该算是消费数额最大的之一。要知道,手推车卖的三节红肠,其价格相当于至少三碗泡面,一般年轻人就直接选泡面了。根据我的观察,手推车上卖的食品,大半不是什么好货,牌子闻所未闻,放到网上会滞销的那种。高铁上常见的德州扒鸡、现磨咖啡、哈根达斯冰淇淋,在这里根本难觅踪影。这种商品设置,究竟是用户需求导致的,还是供应链导致的?我不知道。大妈们的生意很好,笑逐颜开,但我觉得跟商品本身关系不大——在一趟总时长14个小时、又没有设置餐车的绿皮车上,不管卖什么东西,生意应该都不差吧。这再次说明世界上最宝贵的资源是牌照资源。
每次坐高铁,我最害怕的是两个东西:第一是顽劣的熊孩子,第二是用手机公放音乐的中年人。所幸这趟绿皮车没遇到熊孩子,但是从列车启动的第一分钟起,坐在我斜前方(走廊对面)的一位中年男人,就以极大的音量,公放着一首与中秋节有关的歌曲:“啊,八月十五是中秋,家家户户吃月饼……”这首歌曲被循环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我甚至能对歌词倒背如流(可惜下车之后很快就忘了)。我估摸着,这位中年人应该是以这首歌为背景音乐,在手机上阅读着什么,或者跟别人聊天。有好几次我都想起来抗议,但他对面坐的两个妹子都没抗疫,不时路过巡查的列车员乃至乘警都熟视无睹,我还能说什么?
在经受“啊,八月十五是中秋,家家户户吃月饼”的洗礼的过程中,我想通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许多中老年人喜欢用国产安卓手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音量大、电池容量大。就苹果手机那点可怜的功率,要想像部分国产安卓手机那样震动整个车厢,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勉强做到,电量也撑不下来。可能苹果的设计师从来就没考虑到“在公共场合公放音乐,而且一放就是一小时”这项需求的真实性和紧迫性,以至于把这块市场拱手让出了。
记得2019年,我在京沪高铁上蒙受过一次类似长度的洗礼,那次的中年人先放的是“狼烟起,江山北望”;然后改成了“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就是娘”;后来我猜他的手机没电了,否则肯定还会切别的歌。加上这次的“啊,八月十五是中秋,家家户户吃月饼”,都跟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有关。我不禁猜测,公放音乐的中年人们可能都有一种让旁人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心态,觉得自己在做好事。被他们音乐洗礼的妹子们,哪怕不愿意听,也无法抗拒传统文化的大义名分,所以只有缄口不言。
为了躲避传统文化教育,我站起身四处走动。让我颇有些惊讶的是:这节车厢一个打掼蛋的都没有;后面那节车厢也没有。普快列车不禁止打牌,而且四人或六人对坐的格局特别适合打掼蛋,怎么竟然没人打呢?两节车厢,每节都坐了至少一百人,刷手机的不少,聊天的不少,埋头吃东西的还是不少,就是看不到一个打掼蛋的(也没有打其他牌的)。一种解释是,普快列车速度低,手机信号好,大家都忙着玩手机去了。我还想到了另一种解释:会不会掼蛋本来就是所谓高收入人群玩的东西?我身边喜欢打掼蛋的小伙伴,要么是金融圈的,要么是体制内的,还有企业家。因为我从来不打掼蛋,无法判断这项智力运动对于绿皮车乘客的吸引力如何,故此只有存疑了。坐高铁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用笔记本玩游戏,但是绿皮车上没有插座,桌子也太小。因此我没有拿出笔记本,而是斜靠在车窗上读书;我读的是K.J.帕克的《城防十六计》(K.J.帕克看到之后请给我打广告费)。对面的退休大叔暂停了聊天,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偶然也扫一眼我手里的书。他不可能看清书上写着什么,但可能是看到书上的字密密麻麻的,于是竖起大拇指对我微笑:“小伙子,读的书不错,一看就很有文化啊!”我腼腆地露出微笑,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问我什么,而是想对我说什么;而我也很乐意听听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于是他喝了一口茶,有些得意地说:“我的儿子也很有文化,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还没毕业就被人家要走了,现在月薪一万多呢!”听到这个数字,我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对方马上补充了一句:“他老婆比他还厉害,赚的钱比他多一倍!”那就是两万多到三万咯?老人家的脸色很自然,显然不是故意炫耀,而是发自内心的自豪。如果我乐意接着话头向下聊,他可能还会说,他辛苦工作一辈子,拿到的养老金也才大几千或上万,可是儿子儿媳如此有出息,刚工作就拿到了这个数字的两三倍,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赶上好时代了啊……(以上纯属我的脑补,但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代沟”:老人看到年轻人拿着比自己多好几倍的钱,就觉得这一代年轻人很幸福;但他们没有看到后者肩负的房贷、消费、子女抚养压力,以及工作中欠缺的稳定性。军工企业退休老人拿到的八千,其含金量高于市场化企业工作的年轻人拿到的两万,何况前者可以稳定地拿到老死,而后者则不知道还能拿几年。老人还会乐观地认为,年轻人还能往上爬,一年更比一年强,这年头只要肯奋斗就能过人上人的生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这简直是对时代最大的误解。过去多年,我还曾在不止一个场合,听自己的长辈说:养娃根本没什么难的,咱们当年的娃压根没上过补习班,也没花大钱送去国外游学,更没参加过奥数,不也轻轻松松上了重点中学,最后通过高考成材了?当你试图向他们指出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跟当年完全不同、大城市养娃已经变成一场军备竞赛时,他们会嗤之以鼻:“矫情!就你们这代人吃不了苦。”所以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80后、90后人群的生育率会降得这么低,只能归结为像电子游戏那样的诱惑太多了,以及自由恋爱过了火导致大家不愿意安定下来。别笑,我自己的长辈就无数次提出过上述论断,我还为此跟他们吵过架,但是没用,他们就是不肯改。我在昌黎站下了车,因为这里是离阿那亚最近的火车站。我习惯性地认为,车站外应该有一个正规有序的出租车上车点,因为昌黎毕竟是个大县,坐拥漫长的北戴河海滩,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来到这里;而且从纸面上看,昌黎的经济也不差。可是我错了,出站之后我看到的只有无数不打表的出租车以及黑车。没有排队,没有人维持秩序,我不敢跟他们讲价,只有走出很远之后打网约车。当然,要去北戴河,不止昌黎站一个选择:可以去北戴河站或者秦皇岛站,那里的基础设施明显更好一点。那些去阿那亚度假的有钱人多半则会选择自驾或包车。在昌黎站附近的一个楼盘(看起来还比较高档),我看到底商有一家“共享自习室”,规模颇大、装修不错,而且一看就很有人气。一开始我很疑惑:这里的人这么爱学习吗?但是仔细看看招牌和海报,我就理解了:这是一家以考公考编人群为主要服务对象的自习室。据说,在目前的许多北方县城,考公考编是一条炙手可热的产业链,甚至是唯一炙手可热、还在冉冉升起的产业链。我只是走路几分钟就目睹了这么一幕。昌黎还是一个旅游大县,在那些缺乏支柱产业的地区,考公考编产业链又会热成什么样子?晚上八点,月亮最圆的时候,海边人迹罕至,因为风实在太大了,气温降到了令人不舒适的地步。夜间的大海完全是黑色的,与黑暗的夜空分不出边界;可是我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大海,第一是通过白色的浪花,第二是通过震耳欲聋的涛声。上一秒钟,月光还很明亮,浪花的纹路在起伏之中十分清晰,仿佛风中摇曳的蕾丝花边;下一秒钟,云层已经遮住月亮,使其变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光点,于是大海就彻彻底底地归于黑暗了。左手边的灯塔和前方的海上平台,发出的微弱人造光芒,在这吞没一切的暗夜当中,渺小得几乎无法引起人的注意,更不能照亮任何东西。我抬头望天,又低头望着脚下,总归什么都望不见。于是我平视前方,想象黑色的波涛席卷一切,无条件地吞噬着我们这些无足轻重却还自命不凡的东西。我内心深处突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旧日支配者就沉眠在水下,大海深处某个从未被人窥见的角落,以长长的触角守卫着自己令人无法直视的面庞。终有一天,月亮将从万里长空彻底消失,漫长的黑夜里不再有阴影一说,因为没有光就谈不上影子。旧日支配者将从沉眠中醒来,缓慢而坚定地爬上海滩,取走本来就属于它们的一切……那将是疯狂,难以名状的疯狂,人间的一切疯狂与之相比,恍若小孩子的玩具。
一阵大风吹起了我手里的袋子,我打了个激灵,感受到冰冷的海水没过我的脚面。同样是这阵大风,吹开了云层,让我看到了今年中秋最美妙的月亮:它高悬万国之上,神圣不可侵犯,冰冷不近人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甚至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所以我只看了短短几秒钟,就转身回到岸上去了。但我还是无法遏制刚才在黑暗中产生的念头——旧日支配者所带来的疯狂,如果有一天,月亮真的彻底消失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