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人工智能”时代文学的自省与自强
“互联网+人工智能”时代,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正发生重大变化,文学领域也同样面临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局面。人工智能创作、网络文学兴起、文学原有功能衰落,文学应该如何面对这些新问题?新时代之下,文学应该如何自省并实现自强?
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不断动摇乃至颠覆人们的常识与逻辑。著名相机制造企业尼康,曾因产品质量优异而备受市场追捧,后来却不得不在中国关闭工厂,打败它的是几乎与其不相干的另一行业产品——智能手机。零售业的传奇大润发,连锁店开遍大江南北,但在网购如火如荼的今天,也只能被阿里巴巴收购。大润发创始人说:“我赢了所有对手,却输给了时代。”那么,在互联网无孔不入地覆盖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人工智能见缝插针地渗入各行各业的形势下,文学创作领域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文学遭遇“陌生对手”
最近,首部由机器人“小封”写作的诗歌集《万物都相爱》出版。“小封”是《华西都市报》旗下封面新闻数据研究公司开发的最初用于新闻互动聊天的机器人,经过不断迭代升级,通过每天24小时不间断学习数百位诗人写作手法和数十万首现代诗,运用知识图谱、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已能够熟练进行现代诗和古体诗的写作。2019年3月5日,封面新闻正式开设“小封写诗”专栏,迄今已发表诗作200余首。请看这首《爱情》,“用一种意志把自己拿开/我将在静默中得到你/你不能逃离我的凝视/来吧 我给你看/嚼食沙漠的仙人掌/爱情深藏的枯地”。诗作只有短短的六行,富有层次和节奏感,语言流畅而不失张力,尤其是将爱情比作荒凉沙漠中绿色诱人却又浑身带刺的仙人掌,堪称意蕴丰赡、极富阐释空间的精彩暗喻。
自2016年智能机器人“阿尔法狗”战胜多位围棋世界冠军震惊世界以来,人工智能在诸多领域抢关夺寨。就文学创作而言,不仅“微软小冰”的诗作早已在传统纸媒发表,“AI(人工智能)李白”创作的诗歌也不乏可观之处。人工智能的优势在于强大的深度学习能力,它可以多层次运用人工神经网络轻松地处理海量数据及事例。文学创作固然有“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一面,但总体而言,前辈大师用心血构筑的大量经典名篇,仍然是有经验可以参考、有方法可以掌握、有路径可以遵循并逐步登堂入室的。完全可以预测,人工智能以其超强的学习、吸收和整合大数据的本领,除了能够创作诗歌以外,推出中等水准的探案故事或武侠小说、写出尚可一读的游记小品或记人叙事散文,对它来说也并非难以胜任之事,何况网络文学中早已有电脑小说《背叛》流行呢。
在《万物都相爱》的序中,文学评论家杨庆祥判断:“人工智能的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这虽有些耸人听闻,但足以让我们注意和反省。
网络新锐生机勃勃
如果说,人工智能写作在文学创作的百花园里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么,网络文学作为文坛后起之秀则展现出“十月遍地桂花香”的繁盛景象,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以1998年蔡智恒的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为标志,中国网络文学刚刚走过20余年的生命旅程,却以难以抵挡的魅力吸引无数读者。《2018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2018年我国网络文学用户量高达4.3亿,国内主要文学网站驻站写手达1755万人,其中签约作者61万人,创作各类作品2442万部,网文整体阅读时长约30亿小时,越来越多的人用整块或碎片的时间、沉迷或随意的方式浏览网络作品。许多由出版社出版的畅销并获奖的纸质书籍,常常是先在网络上受到追捧,才被出版社编辑关注和青睐。
网络文学与纸媒文学在诸多方面,差异显著:纸媒文学更多由专业或准专业作家创作,在报刊或出版社以纸质形式刊发;网络文学则主要由非专业写手甚至是青年学生写作,作品一概首先在网络发表、储存和呈示。纸媒文学需由报刊或出版社编辑多轮把关,经过选优汰劣、校对完善才能走向读者;网络文学则无需通过任何审读检验,直接上传到文学网站乃至个人微博、微信即可广为流传,表现出极大的开放性、包容性和自由度。纸媒文学多半是全本一次性刊出,且白纸黑字固化面世后难以改动;网络文学则基本是边写边发,作者可根据网友评论及参与创作的跟帖留言等随时修改、调整并不断更新作品,这也是有些网络小说起初表现并不出色,但后来却越写越精彩的原因所在。纸媒文学更多注重作品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水平,表现主题相对严肃、品格相对高雅;网络文学则更多看重作品的受众面和点击率,传达内容偏向世俗娱乐和煽情猎奇,格调倾向通俗乃至低俗的大众趣味。
当然,网络文学中也不乏精品力作,纸媒文学里也有滥竽充数之作。值得重视的是,不论是从创作队伍、作品规模、读者群,还是对影视、出版、游戏、动漫等各类文化产业的影响看,网络文学已成为当代社会一种生机勃勃且有广泛覆盖面的文化形态。它使文学创作不再是少数作家的垄断职业,让数以千万计的各类写手加入创作队伍之中,有力推动了新时代以文学为母体的各类文艺的大发展大繁荣。
文学功能逐渐衰变
文学作为一种古老而悠久的语言艺术,步入当今“互联网+人工智能”时代,其原有的多项功能似乎正发生年迈体衰的变化。
一是文学的认识功能已大为消减。文学能够深广反映社会生活,能够在生动形象的描绘中呈现时代风云和人生百态。这在没有网络、缺少电脑,尤其是影视、广播、报纸等资讯不发达的时代,的确可谓难以更改的事实。恩格斯说从巴尔扎克小说中得到的社会认知,“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那时作家就是社会万象的观察员和报告人,如果他有敏锐独到的眼光和直面人生的勇气,能言人之所未言和怯言,便可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和一呼百应的民意代表,足以改变社会认知的陈规陋识。如今,互联网和多种新兴传播平台的异军突起,使得从文学作品中扩展见闻和获取知识显得过于迟缓、低效和落伍。
二是文学的娱乐功能也大为削弱。作为一种以语言塑造形象和表达情感的审美活动,文学显然具有愉悦身心的作用。这在流行音乐、电子游戏、旅游观光、电视选秀等尚未普及的时代,效果尤其突出。笔者经历过文化匮乏的岁月,诵读诗歌如酒徒畅饮醇香之美酒、阅读小说散文如饥汉享受饕餮之盛宴、观看电影戏剧如孩童欢喜过大年,文学艺术对人心理及生理的娱乐作用确实占有相当优势。可是,如今人们娱乐的途径和方式越来越多,文学的娱乐功能自然随之分流和降低。特别是众多互联网文化娱乐平台所推出的五花八门的视频和文字使人唾手可得以至应接不暇时,谁还会流连于文学的娱乐方式呢?
当下时代与以往相比,最基本、最重大的区别在于:以互联网和数字化为特征的新兴传播与互动手段,使诸多行业从一个有核心、有级差、有组织的塔状结构,逐步让位给一个无核心、无级差、无组织的扁平格局。在一个扁平世界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声,都有可能成为人声鼎沸、众声喧哗社会里的有力声部,而文学功能的衰变正是被这喧嚣声浪阻遏和遮蔽的结果。
文学自强路在脚下
21世纪初,解构主义文艺理论家J.希利斯·米勒预言“文学要走向终结和消亡”,而事实上不仅纸媒文学照样发展,网络文学更是别开生面、繁花似锦。文学遇到人工智能和互联网的挑战,虽然某些方面确实存在危机,但文学也会在自我反省、调整、改进中适应时代变化,实现凤凰涅槃。
鲁迅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文学作为一项铸造国民灵魂的工程,不应落入陈陈相因、故步自封的窠臼之中,而应与时俱进,探寻超越突破、开拓更新的良方与途径,以在科技改变世界的变局和趋势中,绽放人类深广智慧和博大情怀的夺目光彩。这对于矢志打造精品、决意攀登高峰的文学家来说,尤其应成为“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目标。
追求独到发现是跨越和摒弃格式化、套路化写作的高招,也是作品拥有独特魅力和顽强生命力的不二法门。我们每天捧着手机和点击鼠标,大量新闻、掌故、倾诉、点评及花样百出的广告等滚滚而来,人们对信息不是知道太少,而是苦于太多、太杂、太繁。文学要以自己的优势提供信息的增量,即以具象化、个性化、细节化的叙事,成为信息产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如今这种叙事方式已并非文学的专利,各种段子、微博、视频,以至通讯报道等都不乏形象化的细节刻画和叙事。今天的文学,更应饱含作家对错综复杂社会生活的深度勘探和深邃理解,梳理出生活的头绪和走势、破译人生的奥秘与真谛、辨别现象背后的真伪及价值、揭示社会演进的本质与规律,以让读者不仅获得审美的愉悦,更得到思想的启迪。这是他人和人工智能无从模仿和替代的,也是作品跻身经典行列必备的品质。
写好每个句子是创作始终不应放松的关节点,也是文学应对各种挑战一招致胜的杀手锏。海明威谈自己创作体会时说,关键是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陈忠实认为,“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其实说白了,就是海明威这句话所作的准确而又形象化的概括”。一些作品写人绘景如雾里看花,不够鲜活生动,主要是遣词造句马虎草率,根子是对表现对象没有透彻了解、思想和情感没有升华提炼,以及缺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苦自励精神。写好每个句子,表面上看是对文字的斤斤计较,实际上是深化对描写对象的认识和体悟,淬炼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其关键还在于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的扫描与透析,既应是独特的个性化体验和感发,又富含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类普遍的心理情境,从而更好地彰显文学以具象反映共相、以个别体现一般的特征。桐城派散文大家姚鼐曾说,“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这也是文学在新时代破除各种纷扰,自立自强、永不言败的制胜法宝。
原载《群言》2020年1期
作者单位: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更多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