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文学创作杂谈
原载《群言》2017年5期
我在30多岁时总有一种苦恼,有时候写着写着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了。为此我和许多朋友有过交流,我在美术界的朋友特别多,我的文学观念很多也是美术上过来的,他们也经常遇到不知道该画什么的问题。后来我明白这种状况就叫没感觉,一旦没感觉就歇下来等着灵感来。而灵感也并非完全是从天而降的东西,它更需要自我对文学的积累与体悟。
经典名著是学习创作的好方法
学习经典名著,学习大作家,我的体会是主要研究人家的思维,研究人家的观念,要思考你对这个世界是什么看法,你对这个社会是什么看法,你对生命是怎么体会的,在这个基础上你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学观。没有自己的文学观,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写作必然没有灵魂,必然没有自己的色彩,也没有自己的声音。能有自己的文学观,其实也是一种个人能量的表现,文学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
就拿题材来讲,我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写这篇散文,为什么对这个题材和内容感兴趣,选择的题材就是个人兴趣和能量的一种表现。一个作家能量小的时候得去找题材,看哪些题材好,适合于写;一个作家能量大了之后,题材就会来找你,创作灵感也可能会随之而来。
创作灵感确实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它不来就不来,它要来的话,你坐在那等着它就来了。我经常有这种体会,就像收藏一样,我自己爱好收藏,家里摆满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常常是今天收藏了一个图案的罐子,过上三五个月,另一个类似图案的罐子自然就来了,又收藏到了。
在选材的时候,不要你听到或者是看到、经历到了一个什么故事,把你一时的兴趣勾起来了你就去写,起码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定要琢磨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选材之前首先要看你的故事里传达的是个人的意识还是集体的意识,即便是集体的意识,在集体意识里面你个人的独特性又是什么样,一定要把这两点搞得特别清晰。
比如一车人去旅游,司机在前面开,到了九十点,你说司机停一下车,我们去吃饭吧,我估计满车的人都不同意停车去吃饭,因为大家那个时候肚子都不饿;等到12点的时候,大家肚子都饿了,你说师傅把车停下来去吃饭吧,全车人都会响应和支持你。你表达的虽然是个人的东西,但却是集体意识,能表达集体意识的时候你把个人意识写得越独特越精彩越好。
你在写一个人的故事的时候,这个人的命运发展与社会发展在某一点交叉,个人的命运和社会的、时代的命运在某一点契合,你把这一点写出来,那么你写的虽然是个人的故事,但也就写出了社会的、时代的故事,这就是一个伟大的故事。就像一朵花,这个花是你种的,种在你家门口或者是你家外面的路口,可以说这花是属于你个人的,但是它超乎了个人,因为你闻到这朵花芬芳的时候,每一个路过的人也都闻到了这缕花香。
小说的语言和技术
写什么是关于胆识、观念、见解、趣味的问题,怎么写是关乎智慧、聪明、技术、技巧的问题,而无论什么题材,最终都要落实到文字上,它的秘诀都在于技术。
就拿语言来讲,我自己体会语言首先是与身体有关系的。为什么?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什么样的话,如果你是气管炎,你说话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
如果你强迫自己改变呼吸,看到外国小说里面有短句子,一两个字或者是四五个字就是一句,不管当时的处境和当时写的内容以及当时的情况,你就盲目地模仿,让自己气憋得慌,别人读着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书法,看别人写字,每当看到有人把字缩成一团儿,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脏病,一问,果然是心脏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体不好的,他们要练字,我常常建议他们去练《石门铭》,那个是汉隶,笔画特别舒展,写那个能使人神清气爽,绝对好。
小说是啥,我理解小说就是说话,但说话里面有官腔、骂腔、笑腔、哭腔,有各种腔调,在我理解小说就是正常的跟人说话的腔调,你给读者说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想办法说得有趣,这就是好的语言,语言应该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很有趣的话表达出特定时空里的那个人、那件事、那个物的情绪。这种情绪要表达出来,就要掌握抑扬顿挫。
怎么把话说得有趣呢?就是巧说,其中有一点就是会说闲话,闲话和你讲的事情不一定准确,有时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须在对方明白你意思的前提下进行,就像敲钟一样,“咣”的敲一下,发的是“咣”的声音,接着是发出“嗡”的声音。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是文体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
之所以有人批评学生腔,是因为学生腔就是成语连篇,用一些华丽辞藻和毫无弹性的东西。成语的产生是在众多现象里面概括出来的,就像舞台上的程式表演一样,成语也是程式,会写文章的人就要想办法还原成语,善于还原成语,文章就生动有趣。
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之外,语言还与道德、情怀、品质有关。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质和后天修养构成的,如不同的器物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
之所以有的作品语言杂乱,那是因为它还没有成器,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风格,但是里面都是些戏谑、调侃的东西,一看作品就知道这个作家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身上有邪气。有的作品语言很华丽,但里面没有骨头,境界逼仄,那都是有些小聪明、比较机巧甚至轻佻的人写的。有些作品写得很干瘪,一看作者就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
现实生活也是这样,有些人是特别好的人,但是特别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宁愿让他沾光还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一个女孩子跟我讲过,原来别人给她介绍一个男友,各方面的条件特别好,学历也高,但就是生活没有趣味,最后她宁愿找一个穷光蛋,有趣味的。从语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宽厚的还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个君子还是一个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长相是什么样子的。
世界杯期间,我在报上读过一篇评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球都踢成那个样了,还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你好好评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这句话正好暴露了作者的心态,他在嫉妒,心理阴暗。
我也看过一篇小说,是几十年前看的,我当时从农村出来不久,身上都是农民的那种东西,那篇小说开头第一句就说:女人最大的不幸是穿了一条不合体的裙子。我是一个男人,不了解女人,但是我觉得也不至于那样吧,一个女人今天出门穿了一条不合体的裙子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或许人家过的是贵族生活,是底层农民的儿子理解不了的,但这种文章肯定不是给我读的,所以我看到这句话之后就没有继续往下看,这不是给我写的。
小说的呼吸和节奏
节奏就是气息,气息也就是呼吸,语言上要讲节奏,对于一部作品来说,更要讲究节奏。什么是好的身体?呼吸均匀就是好身体。有病的人呼吸就乱,不是长就是短。呼吸对于生命太重要了,没有呼吸生命就终止了。人每天在不停地呼吸,但常常就遗忘了呼吸的存在。
这世界上有种奇怪的现象,凡是太好的东西总是被忽略、被遗忘。对你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觉不到它的重要,母爱也是,只有母亲对儿女是最爱的,但是做儿女的尤其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母亲啰嗦烦人。
世界上凡是活的东西,身体都是柔软的,一旦死亡了就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文字的字与字之间、段与段之间、句与句之间充满那种小孔隙,有了小孔隙它就会跳动,就会散发出气息和味道。
如何把握整个作品的气息,这当然决定了你对整个作品构想的丰富度,构思差不多完成了,也酝酿得特别饱满,这时你稳住劲儿,慢慢写,越慢越好,就像呼气一样,悠悠地出来。二胡高手拉二胡,弓弦拉得特别慢,感觉像有千斤重一样拉不过来。打太极也是一样的,缓而沉才有力量。写作的节奏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柔、要慢,当然这种慢不是说故意地慢,而是把气憋着慢慢地放出去,但是也必须保证你肚子里有气,肚子里没有气也没有办法。
在你保持节奏的过程中,你要“耐烦”。写作经常让人不耐烦,为什么有的作品开头写得很好,写到中间就乱了,写到最后就跑题了,这是节奏不好。节奏不好也是功力问题。世上许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烦,耐住烦了你就成功了。
有人问过我小说和散文有什么区别,我说我搞不清,但我想到中国传统的戏曲,戏中有生旦净末丑,有念、有打、有做派,生角和旦角还经常有一些大段的唱词,如果把整部戏比作小说,唱段就是散文。戏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动,是抒情。
按常规来讲,中国小说中的叙述就是情节,描写就是刻画,叙述要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起承转合,别人不清楚的东西多写,别人清楚的东西少写。这是我搞创作的时候对叙述的理解。
有些作品完全是叙述,从头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样,老在走,老不站住,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风景,不看风景也可以去上个厕所,就像黄河长江一样,在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湖泊、有沼泽,涨水的时候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这里,平常可以调节气候,作品也需要这样。
有些作品在交代事情过程中用描写的方法,有肉无骨,拖泥带水,本来三步两步就过来了,他半天走不过来,看得人累,他写得也累。中国人大多习惯用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就是所谓的第三人称,但小说发展到现在,必须在叙述上有突破。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原本是一种形式,而形式的改变就改变了内容。
举个例子,叙述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程的交代,应该是线性的。但现在的小说变了,叙述可以是尽力渲染,是色块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环境往极端来写,连语言也极端,语言一极端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一来叙述就成为小说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说在小说里占有极重要的部分,似乎没有更多的描写了,把描写放到叙述中去完成。
过去在描写一个场景的时候,经常是写意的那种东西,现在完全变成了工笔,工笔就是很实际很客观地把它勾勒出来。本来的情节混沌了,线条式的结构被打破了,描写从写意变成了勾勒。
现在的小说叙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热度,不管是人还是兽,看到火都往后退,有强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种快感。但是一切变形、夸张、荒诞的东西,都是以写实为基础的,就像跳高,脚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厉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写实的功力,这种虚幻的东西就落不下来,就虚假,或者读时很痛快,读完就没有了。
中国传统的那种线性的、白描的叙述手法,是有水的效果,表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读,有长久的韵味。不好的地方是结构拉得太长,冲击力和爆发力不强,不适宜更多人阅读,只适宜一部分人慢慢嚼它的味道,大部分人读起来可能不痛快。
把这两个方面很好地结合起来,就是我们要不断探索和实验的方面。总之,不管怎样,目前写小说一定要在叙述上讲究。
有些道理我也说不清,说一说我也糊涂了。有些东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创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创作了。为什么理论家不搞创作,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写不成。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之后就往往不想结婚了,道理是一样的。
我说得特别琐碎,又都是写作中的问题,不搞写作的可能觉得毫无意思。
但我再强调三点:一是作品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要有传统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间性。现在的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不要写了,如果你的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中的东西你要熟悉,更得了解中国的审美方式。从民间学习,是进一步丰富传统,为现代性发展打基础、做推动。我把这三个问题归结为一点就是,我们可能欣赏西方的一些东西,但我们更要立足本土、关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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