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孝文帝的改革与反贪
原载《群言》2015年8期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元宏)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君主。公元471年,年仅五岁的拓跋宏接受其父献文帝禅让即位,成为北魏王朝第六位皇帝。孝文帝年幼时,其祖母冯太后称制,改革朝政,推行汉化。孝文帝亲政之后,秉承冯太后执政理念,不遗余力地推进改革,严厉惩治贪官污吏,促进了北魏王朝的文明进步,经济与文化都有了很大发展,综合国力日益增强。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
文明的瓶颈
西晋灭亡之后,中国北方陷入大动乱,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五胡与汉人先后建立了前赵、后赵、前秦、后秦、西秦、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夏、成汉等16个割据政权,此外,还有仇池、代国、高句丽、冉魏、西燕、吐谷浑、谯蜀、翟魏等。
五胡十六国,或相互对峙,或相互吞并,兴衰交替,相当繁乱;有的称雄一时,有的昙花一现,终究都是过眼云烟。鲜卑族拓跋氏自漠北兴起,逐渐向南拓展,进而统一了中国北方,建立了北魏政权,结束了北方诸王国割据纷争的局面。中国历史从此进入南北对峙的南北朝时期。
北魏皇室拓跋氏虽然自称为黄帝后裔,其实是一支草原游牧部落,在汉人眼里仍是胡族之一。较之农耕民族,游牧民族更善于骑射,更强悍骁勇,在冷兵器时代,这是游牧民族的相对优势。鲜卑人充分发挥自身优势,一路奋力打拼,击败一个个对手,终于打出一片天下,入主华夏文明发源地—中原。但是,游牧民族也有其局限性,除了武力之外,缺乏先进的文化与制度。北魏王朝在建国之前只是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社会发展还处于部落文明阶段,而中原地区早已创造了高度的文明,并出现过文化发达、国力强盛的大汉王朝。
“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乎”,五胡十六国的更替是对这个结论很好的证明。后赵石勒、前秦苻坚、后秦姚兴这三位算是明智的君主,能把国家治理得较好。除此之外,其他大小君主多为无道昏君,一个比一个荒淫残暴,把国家搞得昏天黑地,宛如人间地狱。那些昏君之所以昏庸,关键在于缺乏清醒的文化自觉,只顾满足本能与权力的欲望,而不能主动学习先进的中原文化与制度。来自相对落后民族的统治者,若不脱胎换骨地与文明接轨,其统治注定不会长久。
鲜卑人拓跋氏建立北魏王朝之后,同样面临着如何治理胡汉混杂国家的问题。相对于其他胡族而言,拓跋氏更有文化自觉,他们不仅自称为黄帝后裔,而且主动拥抱华夏文明。自拓跋力微开始,拓跋氏从部落过渡到国家的过程也是不断汉化的过程。道武帝拓跋攻克后燕,进入中原,更加速汉化。登国十年(395),拓跋大败慕容宝于参合陂,“于俘虏之中,擢其才识者贾彝、贾闰、晁崇等,与参谋议,宪章故实”。皇始元年(396),建置百官,封拜官爵,重用后燕降人崔逞、高湖、封懿等。明元帝拓跋嗣好览史传,精通汉学,曾下诏求贤,征用有文武才干之士。太武帝拓跋焘时,于平城东建立了太学,祀孔子,以颜渊配祭;拓跋焘还特地征召汉人的世家大族人士担任要职,任命清河崔浩修订典章制度。
尽管北魏初期统治者实行了汉化,但尚未与华夏文明完全接轨。拓跋氏进驻中原之后,带来了落后的生产关系,仍旧保存着奴隶制的残余。北魏初年还将大量战俘作为奴婢,分赐百官,供主子役使。尤其在农村,北魏没有建立基层组织,未能进行有效治理。“魏无乡党之法,唯立宗主督护;民多隐冒,三五十家始为一户。”“魏初,民多荫附;荫附者皆无官役,而豪强征敛倍于公赋。”此外,由于尚未建立完备的法律制度,致使官员贪赃枉法,肆无忌惮地盘剥民众,加上统治者依然任性残暴,无疑容易激化社会矛盾,引起民变事件不时发生。
残存的部落文明面临着瓶颈问题,若要维持拓跋氏的长久统治,就必须缓解社会矛盾,为此必须改变统治办法,改革落后的制度,摒弃粗鄙的文化,接受汉人先进的文明。否则,北魏王朝将重蹈五胡十六国覆辙,短暂强盛后就灰飞烟灭。
全面改革
要突破文明的瓶颈,除了改革,别无选择。年轻的孝文帝审时度势,积极推行改革。实际上,在冯太后称制期间,已然启动了改革,推出了一些新政。相对而言,孝文帝所推行的改革更为全面、更为深入。当然,孝文帝并非另起炉灶,而是以汉人的文明为参照,全面吸纳与仿效,故而他的改革又称为“汉化运动”。这个汉化运动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习俗等领域。
在政治上,主要是改革官制,依照魏晋官制,在中央设置三师、三公、尚书、中书、四征、四镇和九卿等文武官职,地方上则州设刺史,郡设太守,县设县令。整饬吏治,加强对官员的考核与监督,经常指派官员巡行州郡,采访牧守政绩与得失;在任较久且治绩好的,满一年升迁一级;治绩不好的即使就任不久,也要受到处罚,甚至降级。完善法制,陆续革去酷刑和滥罚,在务从宽仁的原则下建立了新的系统性律令,这就是太和年间完成的《北魏律》。这套律令是在前代律令的基础上,由中书令高闾集中中书省和秘书省的属官拟定草案,逐条细致修订,交群臣集体讨论,集思广益,最后孝文帝审定。迁都洛阳,太和十七年(493),孝文帝以南伐为借口,率领30万大军进驻洛阳,经过巧妙的斡旋与尖锐的斗争,最终把国都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到洛阳。这是政治上的一件大事,此举的成功有利于推进其他汉化工作。
在经济上,主要是实行均田制,太和九年(485)颁布了均田令,对不同性别的成年百姓和奴婢、耕牛都作了详尽的授田规定。授田有露田、桑田之别。露田种植谷物,不得买卖,70岁时交还国家。桑田种植桑、榆、枣树,不须交还国家,可以出卖多余的部分,买进不足的部分。还授土地时对老少残疾鳏寡都给予适当的照顾。第二年又推出三长制和新的租调制。设立乡党三长制,用以取代过去的宗主督护制,使得“课有常准,赋有恒分,包荫之户可出,侥幸之人可止”。新的租调制是与均田制相适应的赋役制度,它规定以一夫一妇为征收单位,每年交调帛一匹、粟二石,比均田前户调帛二匹、絮二斤、丝一斤、粟二十石要少得多。过去荫附户口很多,他们不向国家交纳租赋,却向地主豪强做出大量贡献。通过一系列改革,推行轻徭薄赋,既减轻了民众的负担,又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可谓实现“双赢”。
在文化、社会习俗上,孝文帝重视推行汉人的礼乐文化,并亲自下笔制定礼仪律令。迁都洛阳后,孝文帝加速汉化进程,禁胡语胡服;朝廷上禁鲜卑语,改说汉语,“不得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若有违者,免所居官”。鲜卑人不得编发左衽,无论男女都改穿汉装。鲜卑贵族在洛阳去世,不得归葬平城,并改他们的籍贯为河南洛阳。改鲜卑姓为汉姓,太和二十年(496),皇室拓跋氏改为元氏,太祖以来的八大著姓都改为汉姓。禁止鲜卑人同姓通婚,使鲜卑贵族与汉人著姓望族通婚,通过婚姻关系,使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高门结合起来;这不仅有利于消除双方的文化隔膜,而且使双方在血缘上相互交融,实现基因的强强组合。
历史时常相似,孝文帝搞改革也曾遇到种种阻力,毕竟改革打破了原有格局,不仅要革除积习难改的风俗,而且触及权贵豪强的利益。如迁都洛阳时,“旧人怀土,多所不愿”。一些王公大臣(包括太子元洵)竭力反对迁都,并联合起来抵抗。孝文帝毫不妥协,针锋相对,处死太子元洵,打击保守势力,确保迁都成功。不管阻力有多大,只要他认为改革有利于江山社稷与文明进步,就会坚定不移地推行。做到这一点,无疑需要壮士断臂、刮骨疗毒的勇气与决心。
强力反贪
孝文帝在大力推行改革的同时,面临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何治理腐败。北魏从立国至孝文帝的30多年间,一直没有建立完善的俸禄制度,起初靠战争抢夺财富以分赏官兵。随着北方的逐渐统一,战争逐渐减少,掠夺财富的可能性趋近于零。于是各级官员不得不变换手法,利用职权搜刮、贪污、经商以谋取钱财。官员贪赃枉法,百姓遭受盘剥,政治日益腐败。
其实,献文帝在位时已着手惩治腐败。皇兴四年(470),献文帝发布诏令,规定官吏受贿羊一头、酒一斛者,罪至大辟,参与者以从坐论处。由于贪腐积重难返,加上缺乏正常的俸禄保障,即便严刑峻法,也无法遏制贪腐盛行的势头。当时,给事中张白泽曾向献文帝上奏,提出班禄酬廉的方案,但未能引起献文帝及时重视,加上献文帝过早禅位,事情就被搁置下来。
为了有效治理贪腐,孝文帝于太和八年(484)正式下诏实行俸禄制。诏书明确规定了由班禄而增收的赋调定额,固定官司之禄所需的总额,从而减少了官吏从中截留贪污的机会。班行俸禄,让官吏拥有合法的收入保障,使得北魏官吏数十年习惯于掠夺、搜刮、贪腐的行为丧失了正当的理由或借口。所以,当时重臣中书监高闾认为,此举为制止贪腐的根本之策,“君班其俸,垂惠则厚,臣受其禄,感恩则深;于是贪残之心止”。“若不班禄,则贪者肆其奸情,清者无以自保”。
班行俸禄,意味着为官吏的合理需求与正当利益开“绿灯”。与此同时,孝文帝划出一道红线:“禄行之后,赃满一匹者死。”既然开了绿灯,那就禁止闯红灯。“闯红灯”也好,“灯下黑”也罢,都必须付出代价。为此,孝文帝采取一系列措施,整顿吏治,惩治腐败。这一年,孝文帝派遣使者巡视各地,发现问题及时查处,处死贪官达40余人。
在反贪问题上,孝文帝态度坚决,毫不含糊。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功臣英雄,只要触犯了红线,一律惩处。秦益二州刺史李洪之是孝文帝的亲舅祖,有司奏劾他“受赃狼藉,又以酷暴”,孝文帝在太华殿召集群臣讨论,决定让李洪之归家自裁。皇室成员临淮王拓跋提、章武王拓跋彬、汝阴王拓跋天赐、京兆王拓跋太兴、济阳王拓跋郁、赵郡王拓跋干等人,由于贪墨腐化,先后以“贪纵”“贪婪”“贪残”“聚敛肆情”“赎货”“贪淫”等罪被惩处。幽州刺史张赦提曾是功勋卓著的剿匪英雄,由于纵容妻子受贿,逐渐蜕化为贪官。散中大夫李真香出使幽州,发现张赦提贪赃枉法,随即上奏朝廷。张妻自恃朝中有人,反而进京诬告李真香。事实澄清之后,张赦提被判大辟极刑,孝文帝念他任游徼军将时剿寇有功,赐他在家自尽。齐州刺史高遵,性极贪鄙,四处敲诈勒索,亲属倚仗他的权势,横行乡里,争取货利;高遵的罪行被举报到朝廷,他用大量钱财请人出面说情,希望宽大处理,但遭到孝文帝的拒绝,当即被赐死。
孝文帝强力推行改革与反贪,给北魏政治带来了清新的局面。史书称赞孝文帝时代:“肃明纲纪,赏罚必行,肇革旧轨,时多奉法。”事实已然如此,说明孝文帝的改革是成功的,反贪是有效的。改革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他具有高度的自觉性与坚定性,毅然肇革部落文明的旧轨,对接华夏文明的新轨;反贪之所以有效,关键在于肃明纲纪,完善制度(俸禄制)与法律(北魏律),承认并保障官吏的合法利益,依法惩治贪腐,做到赏罚必行。
尽管北魏王朝与中国所有封建王朝一样,最终难逃土崩瓦解的命运,但孝文帝却给后世留下弥足珍贵的政治文化遗产。可以说,后来隋唐的统一与强盛直接受益于孝文帝的汉化改革。随着汉化的不断深入,汉人与胡人在血缘与文化上相互交融,渐渐形成关陇贵族集团。关陇贵族成员“融治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入则为相,出则为将”(陈寅恪语)他们先后建立了北周、大隋、大唐三个帝国,其中具有鲜卑血统的李氏家族所建立的大唐帝国最为文明富强,谱写了中华文明史上最为恢宏、华贵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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