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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新在“旧”中 ——读《黎烈文散文选集》

凸凹 群言杂志 2021-08-26
原载《群言》2016年9期

黎烈文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教育家

《圣经》有云: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是我们每天都有新书出版,且包装堂皇,让人惊艳。细心翻检,终于发现真相:其实那些新书大多是旧书的翻版——无非是已有的典籍经过一番所谓的编校、评点、重选,换了一种包装,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而已。
其实即便是新书也大多讲的是旧道理。无非是加了一些时代的用语,换了一种说法,让论述有了一点点陌生感,一如曲奇是饼干,冰水是凉白开,新在形式感上。
基于这种认识,我对新上市的书保持本能的警惕,买前都要久久地浏览,弄清它的来路,看它是不是有新的发现、新的视点、新的理念,然后再决定买与不买。
作为纯粹的阅读者,享受的是“读进去”的快乐,书的新与旧,对他不起决定作用。他也知道,书中的“静观价值”是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的,那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常读常新。于是,如果新书来得可疑,不如干脆就读旧书。
所以,一到50岁以后,我买新书的热情锐减,基本是在自家的几架藏书间逡巡,找感兴趣的旧书翻读,让生活的体验在书中找到验证。
日前找出一册《黎烈文散文选集》,那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百花散文书系》的一种,1992年1月第一版,可谓是老旧了。铅字版,书页脆黄,但有久违的墨香,便一边阅读,一边用鼻翼吸啜,感到真是迷醉,甚至有些奢侈。

记得当年阅读时,并不高看,感到黎烈文的文字有些琐碎,甚至有些浅陋,没有打动人的力量。现在看来才知道,那不是琐碎,更不是浅陋,而是他在基本常识层面娓娓道来。他秉持朴素叙事,而不故弄玄虚,也不屑用绮词丽句,更不卖弄辞锋——像当下的散文写作者制造“词语的盛宴”,而是老老实实写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而那时我自己年轻气盛,内心浮躁,只看重生活的形式,而不能静虚守成看本质,因而把笃实的文章看低了。
比如他的《崇高的母性》。写从妻子怀孕到生产的过程,告诉读者,青年男女的爱情固然热烈黏着,但那是情迷,有“嬉戏”的味道,只有开始孕育,做了人父人母,感情才进入了庄重的境界——共同的责任,比花前月下重要;对病饿疾苦的共同承受,才使感情渐渐地深厚起来。而且,在爱情浓蜜的时候,忧伤皆忘,人间悲苦也视而不见;只有经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困顿之后,才知道“私情”的无力,才懂得爱情的强化在于既爱自己也爱他人。
黎烈文与夫人许粤华合照
比如他的《关于罗淑》。罗淑因《生人妻》在文坛暴得大名,却因产褥热而不幸夭亡。别人的悼亡文字都着眼于她美女、才女的身份,在怜香惜玉层面发感慨,而黎烈文却在心里大哭,感到造化弄人、生死不居。因为他的爱妻也死于产褥热,有相同的遭遇。从痛处看痛,才能感受到痛的锐利,感同身受之下,不仅命运感陡然而生,而且要替女人向“自以为是的西医复仇”。以至于从此以后,每到清明,看到路边坟墓上的“几撮新土”,他都要久久驻足,“便连不相干的别人家的土馒头和自己也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带着一种好意的亲切的眼光瞻顾着”。这就深刻了,他写出了悲悯众生的情怀是如何而来。
比如他的《琐忆》。他写海外生活的点点滴滴,笔下多旅途风景,但他的着眼点不在于展示异域风情和特别的趣味,而是寄情于乡愁和对故乡的遥望,抒“回归”之情。因为有久别的行旅,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去日儿童皆长大,昔时亲友半凋零”所带来的人生苍凉,才生守望家园的强烈情怀。便联想到,如果把人生的跋涉、功名的追求视作一种出行,待载誉归来,却发现亲人不在、亲情已失,最能欣赏者已不能到场,虚无感便会顿然而生。年少时,因为我忙于奔竞,名利心重,而忽略了对父亲的照拂,以至于他在52岁的英年就早早殁去,唯一能做的补救,是每到清明,爬到山顶上他的坟茔,一页一页地烧自己的新书,祭奠他。烧到最后,心中大恸,泪流满面,哽咽着发声:“父亲,我回来了。”所以,我一边读着黎烈文的《琐忆》,一边流泪,感情产生了情不自禁的共鸣。
比如他的《花与树》。他沉静地叙述着同一片花树的四季风景:春天绚烂,夏天蓊郁,秋天萧瑟,冬天枯槁。自始至终,不露声色,不发议论,一派从容淡定。但是,他心中所思,却明确地让人领悟到了,他是在告诉人们,花树的荣枯是自然的规律,是正常的存在,没必要悲秋伤春,也没必要感时伤世。对于人的生命来说,也理同于此:发达与庸常、热烈与平淡、得到与失去,都是自然而然的经历,正常的态度就是,要以平常心泰然处之,做到不悲不喜。
比如他的《一个不倦的工作者》。虽然是怀念鲁迅的文章,却不高山仰止发宏大议论,而是写鲁迅普通人的行状,写他不停地做事:乐时做,悲时做,病中也做。他不尚空谈,总是急迫地做事,其伟大与不凡,成就于他与引车卖浆者流一样的勤劳状态。一个这样的人,他的悲悯众生、人文关怀,就有了生命的质地,让人从心里敬重。
因为黎烈文与鲁迅一同办报,朝夕相处,同气相求,便有了同声相和的文字气象。他的抒情文、议论文,特别是他的杂文,都步着鲁迅的情调和韵味,以至于他文章的题目也与鲁迅合辙。比如鲁迅发表了《推》,他就写了《第三种人的“推”》作补充,鲁迅写了《二丑艺术》,他就发表了《按下二丑不表》作呼应,其战斗性与鲁迅在“互文”中得以凸显。
读黎烈文的散文,我不禁想到——
一个人的阅读,无不结合着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在这个前提下,决定了自己的好恶和价值判断。在黎烈文那里,二周的文字他都是敬的,但他更喜欢鲁迅。因为鲁迅做人是入世的,其文字是审世的、警世的、暖世的、益世的,是为人生的,而周作人的人生态度是出世的,其文字叙闲、帮闲、消闲,几近文字游戏,趣味之外,对生活的实际补益不大。我对黎烈文散文的前倨后恭,也有着相类的味道,即有了入世的态度,有了相应的经历,不再青眼于生活的颜色,而更看重于生活的本质——不在乎作者怎么说,而在乎他说了什么。因此,这时再读黎烈文,感到他句句质实,说进人的心里。一如京西民谚:肚里无墨水不要硬喷。他贵在自然呈现,而不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
从文理上看,真正的好文章,一如汉人桓谭在《新论》中所说“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黎烈文的散文都是取自身边小事,且都是“小语”和“短书”,却朴实厚道地讲出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思考,多“可观之辞”,让读者能随着他去验证、去顿悟,并借鉴着去“治身理家”。这样让人受用的书,其何旧之有?发黄的册页里,有着不该被湮没的新意,不用翻版,也是新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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