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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 | 假如《洛神赋》是《山鬼》的续写

小南时光 2022-06-07



中国历史上,曹植《洛神赋》与顾恺之《洛神赋图》相互成就,二者均在各自领域内成为经典。即使没有读过文章、看过画卷,你也一定知道《天龙八部》中的“凌波微步”,这正出自《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今天与大家分享孟晖《想念梦幻的桂旗》一文的第四部分,这是她花费大量笔墨对《洛神赋》进行文本细读后进一步分析的肇始。


本周,我们将邀请人文科学试验班的王博宇同学和我们聊聊孟晖的同名随笔集——《想念梦幻的桂旗》。如果你也对这本书感兴趣,欢迎届时收听!




想念梦幻的桂旗(节选)

文 | 孟晖


正如曹植在文章开头已经声明的,《洛神赋》是对前人文章的戏仿。在这一篇不长的赋文中,充满对前人的文学创造的借用,被曹植随机加以重新组装。


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宋摹) 图源 / 故宫博物院


赋文中最让人感受深切的当然是楚辞式的缤纷瑰丽。不仅作者一开场就声明自已是在模仿宋玉的《高唐赋》,而且,正如前代研究者指出的,其构思灵感实际也得于《离骚》的“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文中的意象纷呈,更令人在在想到屈原。如洛神激动发怒,引来众女神的情节,令人明显想到《湘夫人》中的“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携“我”在天地间驰骋的一段,则显然从《湘君》、《河伯》、《离骚》等化来。洛神的形象,当然更让人想到楚辞特别是《九歌》中的女神们,而尤其让我想到山鬼。


多年前读过一本《九歌新注》,可惜年头太久,竟忘了是哪一家注的。不过注者对“山鬼”的解释给我印象很深,他说:《山鬼》实际上是一首驱鬼歌,在驱鬼仪式上唱诵。山鬼实际就是瘟神,由于当时山林幽深茂密,猛兽出没,林深水急,而且瘴气弥漫,对人充满危险,人们便设想可怕的深山就是瘟神的家,瘟神与山林神遂合而为一。有人生了病,人们以为是瘟神——山鬼在作祟,于是要设法把鬼赶走。可是鬼的威力实在太可怕了,人们又不敢太得罪它,没有办法,就只好用劝服、哄诱的方法,想把山鬼骗走。楚人由此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把打鬼的仪式演绎成了一幕哀婉动人的独角戏,戏中的主角就是住在山中的女鬼,人们用假装理解的态度为她开脱罪责,说她给某个人带来疾病和死亡都是出于无心的,因为那是她爱上了这个人的缘故!人们设法让这一场爱情不能成功,让山鬼只能孤独地待在深山里,只有这样,才能把被山鬼纠缠上的人教下来。


我不知道这种解释有没有根据,是不是能得到楚辞专家们的同意,但是,我实在是喜爱这一种解释,通过这一种解释去读《山鬼》,就会在极度的情致缠绵中读出一番惊心动魄来:


深山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原来是用香花野草遮蔽身体的山鬼。但见她眼儿明亮,笑容可爱,世上人哪个看了会不爱上她的美丽!她周身充满着爱情——不,是周身充满着性欲地出现了,匆匆走出深林,前来赶赴与心上人的约会。大花豹子为她拉着辛夷花枝装饰的车,毛皮斑斓的山猫是她的伙伴,追随陪伴着她一起走来,车上高树着香桂做成的旗帜,她的爱情的旗帜。然而,这样一位天真、美丽、充满爱意、焕发着野性活力的人儿,竟是死神!楚人大概创造出了世界上最美丽和无辜的无神形象,她狂野不羁,但是纯洁无邪,就像游走在山林中的虎豹一样,跟本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和危险,不知道自己意味着毁灭。


元 张渥 《临李公麟九歌图(卷)》(局部) 图源 / 吉林省博物院


到了约会的地点,与山鬼相约的情人竟然没有来到。死神在爱意荡漾之中,像所有热恋的人一样,丝毫没有埋怨和怀疑对方,反而恨自己独住在深山荒林,道路难走,所以来晚了。像所有被爱征服的人一样,死神感到自卑,对自己不得不孤居在深山中的境遇感到遗憾,担心这个情况会影响自己的爱情。接下来,便是描写山鬼如何在云雨蒙蒙的山野中痴等,以及此时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用采集灵芝来打发时间,她想出种种的借口,为恋人的爽约开脱,她设想对方也像自己一样急着来赶约会,可是实在是有事被绊住了。实际上,这是人们在借用山鬼的口吻,来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人辩护:不是这个被你死神看上的人不爱你,实在是因为在凡间还有很多事羁绊着他,要是他冷落了你,那也不能怨他。有意思的是,人们假装通过山鬼自己的口来说出这些话,仿佛这是山鬼自已推理出来的,而不是旁人强加给她的理由,以便让山鬼真的相信那设法逃避她的凡人的无辜,从而获得她的原谅。


但是,天色渐渐晚了,思念的人始终不曾到来,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山林野鬼的身份,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山鬼仍然安慰自己,对方一定是爱自己的,此刻,这种想法已经带有自我欺骗的色彩了。在这里,人们又是假装山鬼自己想通了“人鬼殊途,阴阳隔界”的道理,假设她能明白人间的人不敢与她进一步来往是有理由的。


诗篇终结于一个凄迷的气场景:雷声隐隐,雨烟弥漫,猿的鸣叫在林中回响,山风飒飒,树木摇动,在这一片背景中,映衬着山鬼痴情忧郁的身影。既然她所爱的人始终不来,这当然意味着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摆脱了死神的诱惑,有可能活下去了,而这,对死神来说,却是一次意惹情牵的失恋。



再没有一篇更好的寓言如此善于阐释死亡,在这里,死亡不是冷冰冰的,相反,它充满着热情和爱意,对生又是眷恋又是羡慕,它想要拥抱生命,想要与生命结合,但是,它对生命的追逐只能造成生命的毁灭。


《洛神赋》中洛神的形象,明显带有山鬼的影子。洛神一出场,便是“左倚彩旄,右荫桂旗”,曾经飘摇在云梦泽畔高山深林中的山鬼的爱情之旗“桂旗”,此刻被传递到了洛神的手中,在洛河的粼粼水波上再一次迎风招展。甚至同样的爱情场面也复活了,山鬼曾经在楚山楚水间采摘灵芝(“三秀”),排遣久待情人不来的烦愁。当《洛神赋》中的“我”来到洛河畔时,看到的正是那个在不知多久以前的荒远年代里曾经发生过的场景:一个幽灵般的女影满怀着爱情,在荒泽中采摘灵芝,等待心上人的到来。与山鬼不同的是,山鬼久待情人而不来,洛神却终于把情人等来了,好像是在千百年前一个讲到一半就停下的故事,此刻又被后人接起,讲了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讲,《山鬼》和《洛神赋》,正像同一个故事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仿佛数百年前的那一场拦腰中断的爱情在这里又复活了,并继续进行了下去,通过《洛神赋》,我们看到了山鬼一旦和她的情人相逢所必然发生的结果:面对大自然神秘力量化身的女神,凡人不可避免地要被她绝对的美所征服,发生强烈的爱情。然而,女神立即就让凡人直面到死亡的危险,她要求他放弃脆弱的生命,与大自然的永恒力量结合。



出于对生的留恋,凡人的反应当然是退缩和逃避。看到自己的爱情遭到拒绝,女神顿时露出了不那么温柔的面目。她怨恨了,她惆怅了,可是她表达怨恨和惆怅的方式是电闪雷鸣,兴风作浪,并且挟持着凡人进行了一次东纵西驰的水上长游,让凡人充分领略一回自然界中不可知力量的威力无比。幸而,洛神与山鬼不同,山鬼来自于造化,像天地一样,是一种自然的生成,与人异类殊途,彼此是一-种根本对立的关系。而洛神曾经是人,曾经在做人时与“我”相爱过,于是,在一阵大怒之后,她忽然想起了曾经有过的爱情,最终把“我”给轻轻放过了,用的则是当年山鬼自我安慰时所使用过的理由一“恨人神之道殊兮”。凡间的男子这一回算是靠了旧交情,走后门逃了一条命。


这好像也反映出中国神话演变的一种趋势,随着自然日益被人开发利用,自然力量在人们眼中就日益丧失了原有的神秘不可知色彩,人们对自然神的态度竟变得亲狎怠慢。神灵在《山海经》中是那么的怪诞莫测,在楚辞中是那么的诡异可畏,到了汉末以后,却渐渐丧失了威严。在《高唐赋》中神秘恍惚的神女,到了《洛神赋》中,已经可以说情通融了。及至唐代,这些男神女神的官署衙门,连同地狱中的判官殿,竟是人间官府所能有的腐败也都应俱全。在近代的川剧《白蛇传》中,桂枝罗汉和法海更是敢在如来佛座前吵吵嚷嚷,鸡一嘴鸭一嘴地争吵,靠了旁的蛤蟆精之类来拉开,才不至于动手。



《想念梦幻的桂旗


孟晖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ISBN  978-7-305-13290-2

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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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国淞

 『小南时光』主播

南京大学2018级环境学院本科生



责编 | 马飞羽

文编 | 王博宇

指导 | 逸

南京大学出版社南大悦读项目组

南京大学创新创业与成果转化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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