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峰,文学博士,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翻译与英美汉学。
【引用原文】葛文峰:翻译的轮回:香港《译丛》的鲁迅《造人术》英语译介[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
《造人术》是鲁迅最早翻译的西方科幻小说之一。2012年,香港《译丛》将鲁迅《造人术》作为中国科幻小说的先驱之作译介给西方读者。《译丛》英语译介的“译作之译作”《造人术》是深度翻译的结果:译文还原了鲁迅汉译文本的语体风格,更在“译者导言”、插图、鲁迅汉译按语等副文本的综合推介作用下,协助西方读者对英译鲁迅《造人术》进行全面认知。经历了美国英语小说原作的日译、汉译,《译丛》又将其回译成英文,完成了小说《一个非科学故事》(《造人术》)的“世界文学”翻译轮回。
1963年,《文学评论》刊登了《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一文,将沉寂近60年的两篇鲁迅译文再次公之于世。同时,该刊先后刊文,肯定了《造人术》折射出的鲁迅科幻小说观念及现实启迪民智的意义,并否定了《造人术》系伪译的质疑,指出“鲁迅一向重视翻译,决不至以创作代翻译”,况且译文明确标注了原文作者。从此,作为鲁迅“最早的译文”之一,《造人术》方为当代读者所知。鲁迅研究学界曾发出呼声:“对《造人术》的研究还十分不足,应当予以重视”,也有学者感叹:“在鲁迅研究中,对鲁迅译作的研究还相对薄弱,尤其对鲁迅早期译作的研究更是乏善可陈。其中涉及《造人术》的论著与论文并不多见”。《造人术》的价值亟待学界引起重视并进行深入研究。直到21世纪,关于鲁迅《造人术》的专题研究方才逐渐增多。围绕“鲁迅与《造人术》”主题,海内外学者从不同视角,展开了多样化的研究。日本学者神田一三考证了鲁迅《造人术》的汉译原文原抱一庵日文译文与路易斯·托仑的小说原作(Louise J. Strong)《一个非科学故事》(An Unscientific Story)的文献史料。美国华裔学者刘禾认为,《造人术》是鲁迅生命科学思想的源头,在其文学与精神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国内学人宋声泉基于史料,推断《造人术》的刊载时间应为“1906年春(4月)”,而不是1905年;马勤勤以《女子世界》刊登的《造人术》原文为基础,校勘了后世转录文献中的谬误;王家平通过原文与鲁迅译文的文本细读,发现《造人术》的翻译方法和译语风格是“旧语言”与“新内容”综合张力的体现,亦是《域外小说集》的先锋;国蕊厘清了《造人术》的汉译渊薮与传播路径,发现鲁迅《造人术》与包天笑《造人术》之间存在因袭继承的关系。这反映出学界关于《造人术》的研究已较为丰富且深入,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时至今日,学界对鲁迅《造人术》的关注与探究方兴未艾,需要更深入广泛的考察。2012年,原本属于“翻译作品”的鲁迅《造人术》又被翻译推介给英语世界。值得深思的是,鲁迅《造人术》缘何成为“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的代表之作?“翻译之翻译”,轮回到英语世界的《造人术》译介策略如何,又有何意义?笔者拟以此为探索思路,还原《造人术》英语译介的始末,洞察鲁迅小说外译中的一个特殊个案,充实、丰富鲁迅学文献类型研究的内容。鲁迅《造人术》的译文刊登于香港《译丛》杂志(Renditions)第77、78期合刊专号。创刊于1973年的《译丛》倡导中国文化自信,又具备开阔的国际视野。40余年对外翻译传播中国文学的历程证明,《译丛》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中坚力量。截至到对《造人术》译介的2012年,《译丛》与鲁迅作品结缘,且数十年持之以恒,“不曾间断对鲁迅及其作品的对外译介。……产生了良好的国际传播效果”。以主题内容进行集中译介选材,凸显特定的文学题材,通过专辑、专号的方式为英语读者进行计划性、集约性地编译中国文学作品,是《译丛》的一大特色。第77、78期合刊号也是一个特大专号(Special Issue),主题为“中国科幻小说:晚清与当代”(Chinese Science Fiction: Late Qing and the Contemporary)。《译丛》时任主编、汉学家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在“主编的话”(Editor’s Page)中如是写道:感谢此次专号的客座主编(Guest Editor)——威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的宋明炜。他促成了本专号的问世,并进行翻译材料的筛选,更付出艰辛,联络出色的翻译家,译出上乘的译文。他选定的专号,起源于百年前的主题,突出强调20、21两个世纪最初十年间富有想象力的文学题材。
《译丛》的选材由主编总体负责,而此次专号的选材任务,交由宋明炜全权负责。《译丛》专号素来有延请海外汉学家担任客座主编的传统,并由客座主编“负责特定主题文学文本的遴选,以便发挥他们的专业特长,使得选材精益求精”。譬如“当代台湾文学”(Contemporary Taiwan Literature)专号(1991)的客座主编是精通台湾文学翻译与研究的美国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明清文学中的暴力”(Violence in Ming and Qing Literature)专号(2008)的客座主编是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加拿大汉学家贝丽(Alison Bailey)。宋明炜博士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现执教于威斯理学院东亚语言文化系。他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中国现当代科幻小说,近年的主要著作有《少年中国:国民觉醒与教育小说》(Young China: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 1900-1959,2015)以及与胡志德合著的《转生的巨人:21世纪中国科幻小说》(The Reincarnated Giant: An Anthology of Twenty-first-centu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2018)。
图1 《译丛》杂志2012年第77&78期合刊封面与鲁迅《造人术》英译首页
“中国科幻小说”专号从构思到选材,再到翻译、编辑出版,先后耗时两年方才完成。专号共选译了13种小说作品,其中晚清科幻小说4种,依次为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谭》(New Tales of Mr. Braggadocio)、吴趼人《新石头记》(节译)(New Story of the Stone: excerpts)、鲁迅《造人术》(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和徐卓呆《秘密室》(The Secret Room)。当代科幻小说9种,分别为刘慈欣《诗云》(The Poetry Cloud)、《乡村教师》(The Village Schoolteacher)、韩松《乘客与创造者》(The Passengers and the Creator)、王晋康《转生的巨人》(The Reincarnated Giant)、拉拉《永不消逝的电波》(The Radio Waves That Never Die)、赵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1923——A Fantasy)、迟卉《雨林》(The Rainforest)、飞氘《魔鬼的头颅》(The Demon’s Head)和夏笳《关妖精的瓶子》(The Demon-Enslaving Flask)。如何对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史进行划分?如何在不同历史阶段挑选代表性的小说?这都依赖于宋明炜对中国科幻小说的研究与认知。他认为,中国科幻小说肇始于晚清,百余年来,共有三个勃兴时期,即晚清十年(1902-1911)、新时期(1978-1982)和21世纪之初。《译丛》的“中国科幻小说”专号以晚清与21世纪之初的各自十年为作品筛选区间,这两个阶段均经历着社会巨变,折射出类似的文学主题。宋明炜期望籍此专号,以便中国、海外晚清与当代中国的研究者之间进行富有成效的对话。宋氏所选小说均为首次英译,如果将此专号视为一部译文集,那么,这是继1989年吴定柏与派屈克·墨菲(Patrick D. Murphy)合作编译的《中国科幻小说选》(Science Fiction from China)之后,英语世界第二次大规模的英译中国科幻小说之举。鲁迅《造人术》在专号入选的13种小说中极为瞩目,是唯一一篇非汉语原创小说,是翻译小说。在当期《译丛》目录中,标注的是“Louise Strong: 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译文中文标题为“路易斯托侖:造人術”,并特别注明“译者索子,转译者罗鹏”(Translated by Suozi(Lu Xun),Re-translated by Carlos Rojas)。这既客观地陈述了汉译《造人术》的原文作者为Louise Strong,又将译者鲁迅(索子)据实告知读者,也指明此次英译的原文是鲁迅的《造人术》汉语译文。宋明炜指出,鲁迅《造人术》进入《译丛》的选材范围并最终中选,主要原因有二:其一,留学日本期间,鲁迅翻译了数篇科幻小说(包括《造人术》),是为科幻小说的重要探索。其二,在晚清诸如“非忠实”翻译——多由日本转译——西方科幻小说的风潮中,鲁迅的翻译亦是创造性的改写,属于创作性的翻译。《造人术》中创造性的书写带有“食人”(Cannibalism)主题与“孩子”(Children)意象,日后也出现在了《狂人日记》之中。换而言之,宋明炜以鲁迅《造人术》入选《译丛》,一是彰显鲁迅早年汉译西方科幻文学的启蒙意义。因为鲁迅翻译的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其翻译文学史价值已得到深入发掘,而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造人术》却淹没于史料。二是鲁迅《造人术》对中国现代文学,特别是科幻小说的影响巨大,不仅限于鲁迅个人,更延续至今。按照宋明炜划分中国科幻小说发展脉络的节点,民国初年即宣告了中国科幻小说第一次高潮的结束。然而,中国现代文学里程碑式的《狂人日记》,依然明显地深受《造人术》的影响,尤其是其中“吃人”与“孩子”的叙事“都曾出现在鲁迅早年翻译的科学小说《造人术》”。因为在宋明炜的学术视域中,《狂人日记》是《造人术》科幻特质的延续:如果我们把曾经热衷于译介科学小说的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当作科幻小说来读,就可以看到《狂人日记》的文本性恰恰凸显了科幻的诗学特征——它建构的是颠覆所谓正常现实感受、让人从生理到思维都感到异常的一种真实性,即当时中国的真相是“吃人”。确切地说,鲁迅《造人术》中并无“吃人”。构建“吃人”主题的是路易斯·托仑,他在原作中培育的“人芽”最终成长为一种具有“吃人”倾向的人状生物。但是鲁迅与原抱一庵的译文均为原作的开篇“造人”部分,尚未涉及到“吃人”情节。亦即鲁迅阅读、转译原抱一庵日译《造人术》时,也并未接触到路易斯·托仑笔下的“吃人”部分。鲁迅《造人术》与路易斯·托仑《一个非科学的故事》的“交集”在于“造人”。路易斯·托仑英文原作后半部分的生理“吃人”欲望与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礼教“吃人”罪恶,是两位作家在20世纪初期美国、中国两个不同地域空间中独立的“吃人”书写。然而,如果依宋明炜所言,将《狂人日记》视为科幻小说,那么其“吃人”主题的确与路易斯·托仑《一个非科学的故事》不谋而合。广义而言,这是彼时“世界文学”视域中小说创作诗学特征的体现。译者罗鹏指出,鲁迅汉译过程中也经过了一种类似“吃人”的方式破解并吸取原作,创造了一篇新的小说作品《造人术》这肯定了鲁迅在翻译过程中的创作成分,也肯定了《造人术》独立于英文原作、日文译文之外的全新文学价值与文化贡献。虽然宋明炜截取了20、21世纪初叶两个十年时间段中代表性的科幻小说,但是他的目的在于既要体现不同的时代特征,又勾连两个阶段之间的创作传承,以便显现出百年中国科幻小说历史的内在因袭与延续。这也正是《译丛》“中国科幻小说”专号创办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所在。当期《译丛》在“作者简介”(Notes on Authors)中如是介绍鲁迅及其汉译的科幻小说:鲁迅(周树人之笔名,1881-1936):作家、评论家、翻译家、文学理论家。以针砭时弊、反思人性而成为“五四”运动之后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代表作有《阿Q正传》(The True Story of Ah Q)、《狂人日记》(A Madman’s Diary)。他翻译过一系列科幻小说,诸如《月界旅行》(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地底旅行》(A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和《造人术》(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鲁迅日后认为这些科幻小说的翻译“更像是再创作”(“more like re-creations”)。
《译丛》不仅是一份翻译中国文学的期刊,更具有浓厚的学术底蕴,也是一份在英语汉学界享有盛誉的刊物。在具备中外文学研究背景与国际传播视野的编者、译者的共同努力下,《译丛》的中国文学译文严谨、流畅,在传译原文文学审美的同时,兼顾英语读者的理解与接受,“以其上乘之作,确立了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被誉为‘了解中国文学的窗口’”。鲁迅《造人术》的译介由宋明炜选材、美国汉学家罗鹏具体翻译、《译丛》编辑群体综合协作而成,每一个环节渗透着他们缜密的学术性付出,这是一种“深度译介”(Thick Translation)的文学传译策略。深度译介“将翻译同严谨的学术研究结合起来,实际上属于学术翻译的范畴,……其接受对象也是对原文及其背后的文化感兴趣的异域读者和研究人员”。多数情况下,深度译介为译文读者创建一个以译文为中心、副文本丰富的阅读场域。在译文深度翻译原作意义与文学特征的同时,再通过注解、导言、评介等“周边文字”,辅助读者对译文进行全面、深刻地理解。深度译介包括文本内部的深度翻译与文本之外的深度介绍两个部分。首先,鲁迅《造人术》英语译文总体是忠实的翻译,兼有灵活的意译之处,是综合运用深度翻译策略的结果。保加利亚翻译理论家弗拉科夫(Sergeǐ Vlakhov)与弗罗林(Sider Florin)提出,文学文本翻译中的深度翻译方法包括音译、仿造、归化、近似翻译等具体措施。在将鲁迅短短1400余字的《造人术》进行英译时,罗鹏具体实践了上述深度翻译策略。
图2 《女子世界》刊登的索子译《造人术》(部分)
譬如《造人术》末尾,主人公伊尼他成功观测到“人芽”时的兴奋状态,罗鹏如是翻译道:Look at it! Look! Look!
Two lines suddenly appear on the protrusion and are growing larger. Oh! They are developing rifts, each opening a crack. Aha, are these not a pair of eyes?
The bead’s peppercorn-like eyes are twitching and blinking.
At that point, Mr. Yinita, overjoyed, begins leaping about the room in a frenzy of excitement, shouting,
Hooray! Have I not succeeded in unlocking the world’s secrets? Have I not succeeded in explaining humanity’s mysteries? If the world has a primal creator, then am I not the second? I can create life! I can create worlds! If I am not the creator of everything under the sun, then who is? I beget all, peopling the peopled people. I rule over all, as the king of the king of kings. What a wondrous thing it is for a mortal to become a creator!
视之!视之!视之!
其隆然者。倏生二纹。纹弥大。咄咄!裂矣。生罅隙矣。噫嘻!此非双眸子耶?
怪珠之目。瞤而睫。如椒目。
于是伊尼他氏大欢喜。雀跃绕室疾走。噫吁唏。世界之秘。非爰发耶?人间之怪。非爰释耶?假世界(果)有第一造物主。则吾非其亚耶?生命!吾能创作。世界!吾能创作。天上天下。造化之主。舍我其谁!吾人之人之人也。吾王之王之王也!人生而为造物主。快哉!
英文小说原著中的主人公为“Professor Levison”,原抱一庵将其日译为“以仁透氏”,鲁迅笔下的“伊尼他”正是“以仁透氏”的音译。在此,罗鹏将“伊尼他”直接音译为“Mr. Yinita”,而没有回译还原为“Professor Levison”,是因为罗鹏在更大程度上将鲁迅《造人术》看作小说创作,而非简单的翻译小说。也正因如此,以文言为语体特征的鲁迅《造人术》,其句法、词汇的特色引起译者注意,严格按照《造人术》的中文语体特征进行英译,这便是深度翻译策略中的仿造。原文中的“视之!视之!视之!”,反复感叹三次,以示伊尼他的惊讶。罗鹏同样以重复的结构,仿拟原文,译为“Look at it! Look! Look! ”,既简单易懂,又传递了原文结构。“世界之秘,非爰发耶?人间之怪,非爰释耶?”不仅使用了四字格,又系反问句,朗朗上口,语势强烈。译者同样使用两个结构相同的反问句“Have I not succeeded in doing?”进行对译,并于细节处着眼,将“非”字表达的否定含义以“not”译出,是对原文语势的忠实还原。又如伊尼他抒发心中快意,呼出“吾人之人之人也,吾王之王之王也”的话语。其中的“人”与“王”均重复出现三次。罗鹏既要还原原文结构,又要顾及意义的传达,便于读者理解。于是,他采用直译加意译的策略进行传译。以前半句为例,先意译句意为“我创造所有(人)”(I beget all),继而巧妙地使用了“people”的不同词汇形式:动词“peopling”、形容词“peopled”与名词“people”,译出了原句词汇使用的精巧之处。为了深度翻译原文,罗鹏也使用了造词的译法,创造新词汇,以传达原文的意义与意象。花椒的黑色种子因其色泽乌黑圆润而常喻作眼睛,所以有“椒目”一说,鲁迅以“椒目”比喻“怪珠(人芽)之目”。译者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形容词“peppercorn-like”(椒目般的),具体又不失形象生动。鲁迅常用文言中的语气助词、感叹词,惟妙惟肖地描写伊尼他的兴奋之状,例如“咄咄”“噫嘻”“噫吁唏”等。罗鹏又以英语中常见的“Oh”“Aha”“Hooray”对译,而没有采用音译的方法,是典型的归化翻译策略。
由此可见,罗鹏综合运用了音译、仿造,乃至近似翻译等方法,在译文中传达了鲁迅《造人术》原文的语体风格,有助于英语读者领略中国晚清时期科幻小说的语言和内容风貌。其次,《译丛》为罗鹏英译的鲁迅《造人术》添加了丰富的副文本内容,展现了文本之外的深度介绍策略。在译文文本之内的深度翻译之外,副文本则是深度介绍译文最为有效的形式。在文学翻译中,副文本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广义而言,副文本是文学对外翻译传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更是跨文化阐释的载体和渠道。“译本中的前言、后记、序跋、注释等副文本元素更与译本不可分割”。《译丛》中的鲁迅《造人术》译文配有相应的译者导言、插图、原文评语以及路易斯·托仑英文小说的部分原文,以便英语读者全方位了解小说家鲁迅与《造人术》。译者罗鹏撰写了长文“译者导言”(Translator’s Introduction),篇幅长于《造人术》译文。在导言中,罗鹏介绍了鲁迅《造人术》发表与体例等基本情况,从历时的角度,梳理了《造人术》从路易斯·托仑的《一个非科学的故事》,到原抱一庵的日译,再到鲁迅转译《造人术》的历程,并说明稍晚于鲁迅的包天笑也翻译了同名(白话)小说《造人术》,与原抱一庵、鲁迅一样,也仅为英文小说原作开篇约1/7的内容。因此,罗鹏在导言中交代了《一个非科学的故事》的完整故事情节,以便剖析鲁迅《造人术》与英文原作在小说叙述上的差异:原作探索的是“人芽”如何成长为具有“吃人”倾向的人样生物,译作则侧重强调主人公创造新生命的不懈努力,以及他自视为“造人者”(Creator)的自豪感。罗鹏指出,《一个非科学的故事》反映的“吃人”与“孩子”主题,因原抱一庵“裁剪式”的日译,从而在鲁迅《造人术》中难觅踪迹。《造人术》译毕多年之后,这类主题又是鲁迅文学创作的重点之一。尽管如此,《造人术》被埋没,以致在鲁迅逝世数十年后方被发现。罗鹏的译者导言一是追本溯源,简介鲁迅《造人术》的历史概况;二是发掘深意,阐释其文学意义与价值。对于英语读者而言,这除了导读《造人术》译文的作用之外,对于鲁迅的文学生涯——尤其是对初涉文坛的青年鲁迅亦可有更多的认识。《造人术》译文之前配有一副插图,题为《将来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In Future We Probably Will Have a New Term “Sub-monkey Man”),系当代著名画家裘沙、王伟君夫妇所绘。裘氏伉俪是鲁迅文学作品插图的权威画家,先后绘制完成2000余幅“鲁迅”主题画作,结集为《鲁迅的世界》,以线条和色彩“翻译”、诠释文豪鲁迅及其文学作品。鲁迅在《随感录四十一》(1919)中写道: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
在陈述进化论观点时,鲁迅指出进化由低级向高级发展具有渐进性和阶段性,其中又关联到他提出的天赋本善的人性论。裘沙、王伟君由此受到启发,进行绘画创作。图中的“类猿人”头像为绘画者原有的阿Q人物绘像草图,另外的头骨进化图则代表了从低等到高等进化的“猿”与“人”。《造人术》讲述的是“人造人”,该插图描绘的是“进化人”,都关注了“人”如何产生的思想主题。法国著名汉学家、鲁迅作品翻译家米歇尔·露阿(Michelle Loi)赞扬裘沙与王伟君的鲁迅主题绘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翻译,它并不比我们的翻译容易,却使我们的翻译更加易于接受”。同样,作为鲁迅《造人术》译文的插图,《将来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更为直观地向读者展示了鲁迅关于人类/人性进化的“造人术”。鲁迅《造人术》在《女子世界》刊发的同时,附有萍云(周作人)与杂志编者初我(丁祖荫)的两则短评按语。罗鹏将其一并英译,附于《造人术》英文译文之后。这两则评语不仅说明了鲁迅翻译《造人术》的初衷,更代表了读者对《造人术》的最早评价及其社会意义。罗鹏与《译丛》编者的编排初衷,意在将《造人术》与按语视为一体,让西方读者在阅读《造人术》译文时,及时了解晚清人士对科幻小说《造人术》的接受与态度,从中管窥中国国民对科幻小说改良人性、改造国民的“救国救民”意识的反思。
图3 《译丛》鲁迅《造人术》英文译文的插图
《将来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裘沙、王伟君,1994)
除了按语,《造人术》的源头之作英文小说《一个非科学的故事》作为附录文献,供读者参阅。编者指出,所附英文原作,仅为开篇部分,即原抱一庵日译、鲁迅转译《造人术》的原文。事实上,此处原文的编入,方便了英语读者据此对照阅读罗鹏英译的《造人术》,发现鲁迅笔下的“造人”细节如何不同于《一个非科学的故事》的描述,从而窥见鲁迅《造人术》作为科幻小说的独立价值。比如鲁迅《造人术》中的“人芽”,译自日译本中的“人間の芽”,对应英文原作中的“life-germ”,实为所造之人的初始状态“胚芽”。罗鹏英译的“人芽”为“sprout of humanity”,英语读者可以从中发现,鲁迅译笔之下的“造人术”不仅仅是创造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life”,也兼顾了社会道德意义层面的人性与人道(humanity),赋予了比路易斯·托仑作品中“life-germ”更多的文学思想意蕴。
“1926年梁社乾英译的《阿Q正传》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揭开了鲁迅小说英译的序幕”。迄今为止,鲁迅小说在90余年的英语译介历程中进行广泛的国际传播。质而言之,“鲁迅小说”包括鲁迅创作的汉语小说,也包括汉译的域外小说。在诸多英语译介的鲁迅小说中,香港《译丛》刊登英译《造人术》,是迄今唯一一篇鲁迅汉译小说。“清末时期鲁迅翻译科学小说,书写了科技强国的民族寓言”。事实上,晚清的鲁迅初涉文学,汉译域外科幻小说以期“科技强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启迪民智、启蒙思想,构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民族寓言”。鲁迅对《造人术》的翻译,同样赋予了译文开拓国民视野、激发科技探索的时代含义。《女子世界》刊载索子《造人术》的独立文学价值也是鲁迅文学体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是一个从“文学翻译”到“翻译文学”,再到“翻译文学经典化”构建的过程。《译丛》对鲁迅《造人术》的英语译介,让海外读者于批判现实主义的鲁迅之外,接触到了早年鲁迅文学中的“科幻”主题,也有助于海外学界的鲁迅研究趋于完善、全面。鲁迅《造人术》因为转译而与英文原作“相隔”,并由此具备了早期“中国科幻小说”的天然属性。从路易斯·托仑的《一个非科学的故事》在美国诞生,到随着原抱一庵的翻译小说《造人术》而抵达日本,再由鲁迅转译的《造人术》来到中国,最后由罗鹏与《译丛》英语译介的“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而返回美国乃至整个英语世界,一篇科幻小说经由翻译实现了“还乡”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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