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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琴右书 前园后圃——北宋士人朱长文的教育与艺术传承

杨璋菡萏等 济南大学学报 2024-02-05

摘要


朱长文生活于北宋庆历至元符年间,以文章和学识闻名于东南,后召为太学博士,赴京师以授《春秋》,一生交游广泛,著述颇丰。《晋书·束皙传》云:“在野者龙逸,在朝者凤集”。朱长文前半生贤人隐逸的“龙逸”生活,与后半生步入仕途的“凤集”生活看似截然不同,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其编纂的《墨池编》与《琴史》不仅是书学理论与古琴史学之集大成者,更反映了他“艺以载道”的思想。同时,朱长文不仅以渊博的学识在苏州和京城讲授《春秋》,还将其充实而矛盾的一生中所创获的精神财富也悉数传于后人,可谓传经有道,春风化雨。

吴郡士人朱长文自号“灊溪隐夫”,其文章中也多次提及梁鸿、戴顒、陆龟蒙等散人隐士,从中可见其隐居避世之心;然而朱长文的一生中虽多隐居不仕,远离庙堂,但心内始终有致君泽民之志,他的许多诗作都表现出“隐”与“仕”的矛盾与纠结。从他始终心系地方事务,为扩建州学而奔走、为吴中水灾作《救荒议》上奏等行为可见,朱长文虽“乐丘园之贲”,又兼有出仕之思。其《三高赞》论及世上有两种隐士,一为时隐者、一为志隐者。但纵观其一生,不属于这两种隐士的任何一种:他先于乐圃中度过了数载“半隐”的生活,甘于清贫,独善其身;后出任了非忙亦非闲的学官与博士,既以俸禄缓解了家族的窘困,又实现了自己入辟雍、登芸省、观天下之奇书的理想,最终可谓“未成小隐聊中隐”,一如白乐天诗中“致身吉且安”的中隐士的理想形象。

杨暕的《召王贞书》云:“前园后圃,从容丘壑之情;左琴右书,萧散烟霞之外”,其中蕴含的隐逸情怀与生活情趣,一直为后世文人所向往。时至北宋,朱长文真正实现了“左琴右书,前园后圃”的生活,并且在其兼具“隐”与“仕”的一生中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著述与宝贵的精神财富。

一、前园后圃的田园之乐

朱长文的父亲朱公绰官至光禄寺卿,二十年间于东平、定陶、姑苏、同安等地任职,朱长文一直随侍左右。父亲辞世后,年近不惑的朱长文回到苏州,以重椁巨甓厚葬其父,并开始着手经营祖辈留下的园圃。此时正值元丰初年,宋朝的社会较为安定,“承百年太平之后,而有四海全盛之势”的国情,给许多中等家族的发展营造了很好的环境;由于儒学伦理道德观逐渐深入社会生活,在欧阳修、苏洵等学者的提倡下,各地士大夫都致力于实现“敬宗收族、义恤乡里”的宗旨,朱长文也深受影响。有感于自己与父辈常年在外,居于苏州的族人未能获得照拂,于是开始扩建园圃的规模,使兄弟、亲戚们共处而居,振兴朱氏宗族;但是由于祖辈为官清廉,并未给子孙后代留下过多财产,族人的生活还是在朱长文两位叔父的接济下才勉强周转,因此对乐圃中房屋的维护修缮也都是“稍稍增置,粗周日用”。勤俭如朱长文,也常自比东汉的尚子平,发出“独当家责性难堪”的家翁难做之感叹。

因此,除却接待来访者和处理家族事务的独处,是朱长文最为惬意之时,他借孔子的“乐天知命故不忧”和称赞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之语, 为家族的这处园圃取名“乐圃”。闲暇时朱长文或于圃中的“咏斋”抚琴作诗,或于“墨池”边欣赏他所收藏的名家墨迹,或登上“飞云阁”远眺虎丘之苍翠,或拄杖在“钓渚”边观赏圃内的白鹤飞鸟;也会播种花木,挑水浇园,虽劳其筋骨,却闲逸己心,享受春耕秋收的田园之乐——“书窗燕坐琴横石,吟径徐行杖卓沙”便是其乐圃生活的写照。他对乐圃治理有加,圃内“高冈清池,乔松寿桧,粗有胜致”,且园圃可自给自足,收获甚丰,可谓“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物产如此丰富的园圃,深受章岵称赞:“时果嘉蔬,香黄朱实,碧藓绿苔,名花群卉”。其中收获不但可供家人食用,还能拿来招待宾客和友人。朱氏家族学于此、食于此、聚族于此,与朱长文的增葺和经营密切相关,他曾不无欣慰地说:“虽三事之位,万钟之禄,不足以易吾乐也”。

虽然朱长文自称“腐儒”,退隐三十余年,并说自家“闲门不放红尘入”,但乐圃并不像戴颙之宅、“三高”之园那般隐入丘樊,反倒是非山非市——虽在城内却闹中取静、虽非山野但有林泉之乐。同时,乐圃既不似金谷园一般有金碧辉煌的奢靡,也不似辋川别业那样有壶中天地的闲静,它是姑苏城一处曲径通幽的桃花源,充溢着世俗烟火气与生活的温情。张景修这样称赞乐圃:“州侯贵客,山翁野叟,或觞或咏,去则醉卧,便腹不知身世之在城郭也”,有“幽人之乐”。王康琚曾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而乐圃既不似陵薮般冷落,又不如朝市般喧嚣,开门有八方来客,闭门又有家族众人自给自足,显然处于大隐与小隐之间。

朱长文的交游在其定居乐圃后更胜从前:早年在京师的求学经历和随侍父亲的多地辗转,使他结交了各方友人;乐圃在他的经营下逐渐声名远播,慕名来访者不计其数,“凡名公游是圃者,篇章题咏堆案没几”,不少东南士人以未到过乐圃为憾;朱长文与苏州多位官员亦交往密切,郡守、监司等都曾造访乐圃。今日所见的苏州地方志《吴郡图经续记》,便是朱长文在两任苏州知州——晏知止和章岵的要求与鼓励下,博览载籍并广采地方旧闻编写而成。

从今存《乐圃余稿》中,仍可看到朱长文与众多好友、地方官员交往的诗文,既有多首写给同为吴郡士人的好友方惟深的诗作,如《次韵公权、子通唱酬诗四首》《施柏花开招子通》等;也有赞颂林氏家族的《儒学林公祠堂记》、悼念林旦的《祭林大卿文》和赞赏林虙的《贤行斋记》;还有与蒲宗孟等人共游虎丘的唱和、为知府滕甫生日所写的祝贺……关于朱长文的往来交游,邓小南已于《北宋苏州的士人家族交友圈——以朱长文之交游为核心的考察》一文中做了详尽的考辨,兹不赘述。《乐圃余稿》中有不少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录:某日飘雪,傍晚和友人在林亭小酌,效仿欧阳修与友人咏雪赋诗时的游戏——在作诗时避用“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于是朱长文写下了“皎洁哪容染,轻清秪自飘”的妙句;又一日出游时,宿于萧疏的竹林、芦苇之间的简陋屋舍,品尝到天然的江中美味,面对着窗外云雾缭绕的远山,便感叹“诗家不及禅家乐”。从字里行间可见,朱长文颇具魏晋士人之风,读之仿佛看到了“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的谢灵运的身影。无论交游还是独处,都是畅怀而天真的。

《乐圃余稿》中不仅记录了客人来访乐圃的欣喜与谢忱,诸人共游唱和的见闻,与好友的年节问候,更勾勒出了朱长文朴实、琐碎而真性情的生活情景。他自知“乐事人间少十全”,在这种“半归隐”式的生活下,其心境之淡泊与豁达为后人所称道;也正因如此,尽管北宋动荡起伏的政局已影响到各个党派与宗族,朱长文仍得以独善其身。

二、教书育人的文化传承

相传朱长文之母梦见锦绣华丽的被衾后诞下他,正所谓“眉目秀异,卓卓不类常儿”;稍长,果然卓尔不群,“十岁善属文,读书辄终夜”、“书无所不知,尤深于《春秋》”其父非常喜爱这个长子,寄予了深切希望,并请 “宋初三先生”中的孙复、胡瑗等教导他。有名师倾囊相授,博览群书,加之朱长文一心向学,于嘉祐四年高中进士。奈何正当春风得意之时却遭飞来横祸,因不慎坠马受伤,在旁人皆叹惋其因伤足而不仕时,他却说“吾因是疾可以脱遗轩冕,专事温情,此人子之至乐也”。受家族长辈的良好教导与熏陶,朱长文自小便以“事亲、养志、好古、读书为乐”,且尤以事亲为大,此后二十余年他便一直追随父亲,四海为家,且将因父为官而“任子”获职的机会让给他的季弟。不仅如此,朱长文还一直教导诸兄弟“勤则无旷,俭则易足”。朱氏家风严格而清俭,即使其父朱公绰作为郡守时俸禄为两千石,也依然保持着早膳不过两种菜肴、晚膳蔬菜为主、饮酒不过三杯的习惯。朱长文也沿袭祖辈躬行节俭的传统,先后将先人的祖产、田地分与诸弟,至去世之时家徒四壁,只留有藏书两万卷。朱长文以身作则,希望族人延续的,不是乐圃的盛名远播,不是“千载之后,吴人犹当指此相告曰:此朱氏之故园”,而是他所坚持的“老莱娱亲”之孝、“兄友弟恭”之悌以及“克勤克俭”之清贤,这样的家风家训与那两万卷藏书才是最宝贵的遗产。

朱长文于乐圃中聚族、隐居时,其博学之名正远播东南,与徐积、陈烈同称“三先生”。“谈道讲艺乐未央,执经问难满门墙”便生动地记录了众人来乐圃求学的盛况。元祐元年六月,苏轼、邓润甫、胡宗愈、孙觉、范百禄等人联合上奏,举荐“安贫乐道、阖门著书”的朱长文出任苏州的州学教授。由于朱长文经营乐圃、照顾宗族确实耗费颇多,因此答应任职为官,由此可以俸禄为家族排忧解难。苏学自朱长文父亲时由范仲淹奏请修建,安定先生胡瑗为首任教师,在数位先生的悉心教导之下,慕名来苏学求学之人络绎不绝,诸学子也屡屡登科。至朱长文时,宋朝更是文教大昌,“执耒垂髫之子,孰不抱籍缀辞以干荣禄,裒然而赴诏者不知其几万数,盖自昔未有盛于今也”。朱长文出任州学教授后,讲《春秋》《洪范》《中庸》等科目,且以教学严格而著称,常教导学生“勉旃重勉旃,修业戒荒嬉”。其《与诸弟书》云:“居官三年,来学者甚众,诵讲课程,孜孜所职”,可见他将大量的时间都投入在了教学之中,追随他学习的约有数百人。而苏学也在朱长文、范纯礼的奏请下得以扩建和修葺,其规模是最初苏学的三倍之大。朱长文在《苏州学记》之外还撰写了《苏学十题》,描绘了苏学中的十处景植,体现了对苏学一石一木的珍视,和对学子们的殷切期望。

在州学任教数年后,元祐八年朱长文应召入京师,以杖家之年出任太学博士。朱长文前半生的活动重心皆在苏州,因此很期望“入紫府而窥琅函,登神仙而望金阙”。对于忽然而至的诏命,朱长文甚为欣慰,在学中众人为其举行的送别宴上欣然赋诗:“圣朝兴庠序,内外振新规”、“生平好古心,或冀伸此时”。“晚游辟雍”的朱长文依然主讲《春秋》,其文章受到范纯仁、章惇的推崇,称赞其“典丽”;而他的笃学力行也为朝中众人所称道,于是在太学博士之后,朱长文又转秘书省正字,兼任枢密院编修文字。但朱长文发觉,虽身居高位却未能真正将自己的才学尽数发挥,于是将毕生有关《春秋》的见解编纂成《春秋通志》一书,并于序中写道:“使学者由之可以见圣人之道,如破荆榛而瞻门庭,披云雾而观日月也。”由此可见朱长文“继往圣之绝学,传《春秋》于后世”的期许。

朱长文一生自乐圃讲习,至州学布道,再右迁太学传教著书,不仅以实际行动将知识传授于人,还在晚年编纂成书以利后世。其去世后棺椁归乡,吴人结队迎其于境内,无不为之流涕,可谓“孝友之诚,风动闾里;廉高之行,著于东南”。此事传至京师,朝臣皆感佩;哲宗为表其清贤,特地赏赐了绢布百匹。“逸思不因贫索莫,长时邀月弄梧桐”,多年之后仍有许多士人记怀乐圃先生的品格之高古。

朱长文在京师教学、活动的时间较短,因此尽管其潜心钻研并致力于传授经学,却并不被视为学识精粹的儒者。实际上朱长文不仅学识渊博,传经有方,并且自身勤俭节约、乐观积极、淡泊名利的生活态度也于无形中熏陶了诸生,正如孟子所说:“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三、左琴右书的艺术传承

朱长文一生以阅古著书为乐,留下不少著作。米芾在《乐圃先生墓表》中写道,先生“著书三百卷,六经有辩论。乐圃有集,琴台有志,吴郡有续记,又著《琴史》”。然而因为战乱,南渡之后,其大部分著作毁于战火,传世的仅有《吴郡图经续记》《墨池编》《琴史》《易经解》数种。今选取《墨池编》和《琴史》两部著作,一窥朱长文的艺术观。

(一)《墨池编》

我国的书法艺术历史悠久,书法论著自汉魏以来,颇有雨后春笋之势。朱长文的《墨池编》既是对前代一些书论、墨迹的整理汇编,同时也是根据自己对书法的理解,和对各个版本书论的校对总结而成的巨著。其中的两卷《续书断》为朱长文自己所作,承袭了唐代张怀瓘的《书断》之写作方法,故名为《续书断》。

朱长文十岁左右时,由其父教习书法,所学为颜体,每日勤勉临摹。然而后来主要的精力投入治学,故他自谦说书法无所成。张景修为朱长文所作的《墓志铭》中也说他“善书,有颜公体”。朱长文四处游历的那些年更是“集百氏妙迹”,因此对书法的品评颇有心得。他因足疾休养期间,阅读了许多前人的书论著作,发现这些论著或重复而繁杂,或内容凌乱而散落,更存在不少谬误。加之当时书坛凋敝,使得北宋的书法与晋唐之时相去甚远。由此种种,朱长文萌生了挑选前人重要的书法论著,“芟芜撮要”、“以备观览”的著书之愿。

《墨池编》体现了朱长文深厚的类书学养,全书分为字学、笔法、杂议、品藻、赞述、宝藏、碑刻、器用八门,其中碑刻的分类又按照时间顺序分为“周、秦、汉、魏、吴、晋、宋齐梁陈、北魏北齐、北周、隋、唐”,由于唐代的碑刻浩如烟海,朱长文又把唐碑按照性质分为十类,形成了较为严密的类目。在编著《墨池编》时,朱长文为许多前人的书论写了按语,如在“字学”一章之后写道:“古之书者,志于义理,而体势存焉……盖字必有象,象必有意”。朱长文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各种书体的兴盛,书法之“义理”已然不存,众多书者只知体势而忘记书法的古道本源;而他作为传统的士人,思想中有着“翼卫教经”的深刻烙印,认为书法应以篆书、籀文为正统典型,因此非常推崇“字得其正”的颜真卿和“能存篆法”的徐铉。而在“笔法”的第一章后,朱长文跋道:“心系而道存,志专而神凝,乃可以至矣”,一语点破了书艺臻入化境之道,同时提出了“书法孰为传哉”的问题,他希望以《墨池编》捍卫书道之正统,让北宋的习书之人于此书中详察古人之书论,不懂书艺之人读此书后也能产生努力习书的想法。如此,书法艺术便有更多人来传承。

《墨池编》中“品藻”一门的第四、第五卷,朱长文采取《书断》中的品例,将“自唐兴以来,以至于本朝熙宁之间”的众多书家分为神、妙、能三品,撰写了《续书断》。与张怀瓘不同的是,朱长文首先在《品书论》中将书家与书法的品第做了具体的阐释:“杰立特出”并兼具义理与法度的为神品,“运用精美”且意象、形神俱存的为妙品,“离俗不谬”且运笔流美、尚具楷正的为能品。如此一来,“神、妙、能”不再仅仅是用来划分“上、中、下”等级的符号,而是具有了切实审美内容的品藻标准。随后朱长文又专门写了《宸翰述》一章,用以品评当朝帝王的书法,这在先前的书论中是未曾有过的。朱长文评太宗之书各体兼善,真宗之书神采焕发,英宗之书迹婉势遒;本朝的帝王们不仅实施了一些有利于书法的举措,而且对于书法的钻研与讨论也赶超了民间的寒儒。《宸翰述》中虽有歌功颂德的成分,但更多是体现了帝王研习书法能够“娱心意而示褒劝”的功用;帝王对书法的倡导与推重,有别于一般书家的行为,对振兴北宋书坛、恢复前朝书法的繁荣盛况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作为朱长文的自著书论,《续书断》两卷更多地体现了他的书法观。首先,他认为书法是具备社会教化功能的,与礼乐居于同样的地位:“书之为教,古者以参于礼乐”。作为一个儒者,朱长文对书法抱持着“书以载道”的观念:书法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教育形式,承载了文化发展的历史变迁,书之道统便是儒之道统;且自秦朝“书同文”起,书法便与朝政产生了联系,追溯前朝,上至帝王下至士人皆以习书为风尚,书法也与个人的仕进密切相关。因此书法的意义不仅止于熔古铸今,更成为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其次,扬雄的“心画说”经柳公权“心正则笔正”的发展,已成为“书品”与“人品”的代表性理论。朱长文亦将人品作为其书法品评中的重要内容:颜鲁公之书“如忠臣义士”(《续书断·神品三人》);怀素之书“如壮士拔剑”;欧阳询之书“有正人执法,面折廷诤之风”;虞世南之书“谨守法度,柔而莫渎,如其为人”(《续书断·妙品十六人》)。可见在朱长文心中,虽然书法为“贤不肖皆可学”之艺,但贤能之人常多有成就,不肖之人成就者甚少,可见书品和人品俱佳才能称为真正的书家;只有承载着书家贤良之名、高洁之德的书法作品才能真正地流传百世,这也正是朱长文所要表达的书法传承的第二层含义:“尺牍叙情,碑板述事,惟其笔妙则可以珍藏,可以垂后”。

《墨池编》共二十卷,前后花费了朱长文十余年时间。虽然集书论再成书的做法在前代的书家和文人中屡见不鲜,但朱长文没有简单地集成,而是按照学理进行分类与合并,并将前代书论中不完备、有歧义的地方进行了勘误。作为书学理论家,其《续书断》除却继承了前人书艺品评的形式,亦有将帝王书法纳入品藻体系的创新之举,因此《墨池编》不仅较好地保存了前人的书法论著,甚至不同传世版本的同一论著,并且在二度整理归纳之下变得清晰明了,既使得书法艺术于当世的普及更为便利,又利于书法论著在后世的传播与传承。

(二)《琴史》

黄士达云:“古之君子左琴右书,朝弦暮诵,无故琴瑟不离于其侧。”朱长文身上便体现了“士人君子”的这一面,除却著有与书法理论相关的《墨池编》,还有与琴学理论相关的《琴史》。《琴史》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古琴史专著,纪昀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评《琴史》曰:“凡操弄沿起,制度损益,无不咸具。采摭详博,文词雅赡,视所作《墨池编》更为胜之”。通读《琴史》确有一种在宽阔的古琴长河中游览之感,全书六卷,前五卷以编年顺序记载了众多琴家、琴人,从尧舜直到本朝,共146位(附见者9位)。在此之前,虽有过此类的琴史著述,但并未系统地进行梳理,也未能独立成书,且于宋代之前已经散佚,只存个别琴家所撰写的关于古琴演奏、制作和乐谱的文书与辞赋。

“当此百年之间,井邑之富,过于唐世,郛郭填溢,楼阁相望,飞杠如虹,栉比棋布,近郊隘巷,悉甃以甓。冠盖之多,人物之盛,为东南冠,实太平盛事也。”《吴郡图经续记》中记录的近百年间吴郡的繁荣,正反映了宋代的社会稳定、文教兴盛。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于乐圃中潜心著书的朱长文发现,书画理论等方面的内容古人已有不少的著述,然而古琴作为君子“不离身侧”的乐器,其历史的梳理却鲜有涉及,因此才萌生了撰写《琴史》的念头。虽然朱长文并非善奏古琴之人,但祖上却有良好的家学传统:朱长文的祖父以及姑祖母皆善于演奏,且姑祖母还被赐号“广慧夫人”,祖父也因琴技出众而“待诏翰林,历仕繁剧”。最终家传古琴传给了朱长文的舅父,其人的古琴技艺“东南罕及”,足见朱长文也饱受熏陶;而其自身交游广泛,常与一些弹奏古琴的文人、士大夫有所往来,加之博览群书,都为《琴史》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关于古琴的源起,多数典籍中记载的都与中华文明伊始的帝王有关。然早期神话和历史的界限十分模糊,远古时期的帝王被认为处在“人神之间”,因此“伏羲制琴”也染上了些许神化的色彩,而后“帝尧”把琴传给了舜,古琴不仅成为“圣王之器”,也列入古时帝王制定的法度之中。而舜的《南风》,更是后世最重要的琴曲之一,因为它不仅代表了“生长之音”,更是德行的体现,这种“乐与天地同”的琴德与儒家思想内涵一致,因此在习琴的士人群体中受到相当的推崇。《乐记》可谓儒家音乐思想的重要论著,也是儒家音乐美学的发轫。其中阐述了礼与乐的关系,以及音乐“感于物动”、“由心生也”的产生方式。《乐记》所载的“大乐必易”,正切合了古琴“朱弦而疏越”的演奏特点;传统琴曲以五声音阶定弦,“宫商角徵羽”五正音的用法符合儒家中和雅正的思想;而古琴“一倡而三叹”的上古遗音,可感天地、通伦理、善民心,正如《乐记》中所说的“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虽然无法考证神话的真实性,但在朱长文看来,若神话符合“琴-儒”之道,那便有实际的意义,因此他将上古帝王作为整部琴史的开端,为古琴明确了相对客观的正统源头。

朱长文作为一位儒家学者,一个典型的文人,在其诗文中写道:“寸枝裁玉軫,可助舜《南风》”,可见古琴与其生活相交融,作诗时才能随手拈来;还可见朱长文很重视古琴的教化功用。古琴“乐而不淫,淡而不污,非士夫君子志太古之纯音者难语奇妙也”,因此除了上述的帝王琴家外,《琴史》中还收录了如嵇康、白居易等士人琴家,可见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士人大夫皆追求修身养性的文人趣味,自古以来君子没有不知琴、不懂琴的;穷则以琴修身,潜龙于渊,达则将古琴也纳入自己的政治理想中,实现文治教化。

在《琴史》的最后一卷中,朱长文立足于古琴的诸多方面,如乐律、定弦、形制、琴音琴韵、弦歌乐理等,撰写了十一篇短文,体现了朱长文的琴学艺术观。琴材之尺寸合乎历法与天时,琴上的徽位与阴阳和年月相关;琴之五弦内合人之心肝脾肺肾,外合五行之金木水火土,至文王武王又增二弦,则律吕齐备,可旋相为宫;琴之形制,内含山岳池沼,外见龙龈凤足,有自然之天圆地方,有为人之元首肩颈,既合三才之道,又蕴制器尚象之理。如此看来,琴可谓“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其斫琴、定制等原理皆含自然之哲理;然而更为重要的,是琴之发音成调、琴之立均作曲、琴之弦歌唱和皆可调神养气、疏和情志、直抒幽愤、感发善心。自古琴被视为雅正之器,琴乐以及后来的琴歌都具有正人心、察时政、安天命之用,《琴史》云:“尧之《神人》、舜之《南风》、武王之《克商》、周公之《越裳》,所以观政也。许由之《箕山》、伯夷之《采薇》、夫子之《猗兰》、王通之《汾亭》,所以守命也”,更有宓不齐以琴治一邑,邹忌以琴理一国。以至诚之心配乐、以厚德之乐教人,本就具有化性起伪的儒学旨趣;而朱长文认为“不伪者惟乐”,因此琴可以引导人民去恶迁善、移风易俗,进一步从琴学的实践和普及中“审政之和”、“导民之乐”,推动社会文治教化、民风习俗的进步。朱长文著《琴史》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他“方当朝廷制礼作乐,比隆商周”的愿景,终于在元符二年得以实现:“诏太常按协雅乐,……造琴瑟,教习登歌”,只可惜此时乐圃先生已逝,未能看到这一情景。

《琴史》不仅承载了朱长文的“琴道正统”思想,还体现了他去伪存真的治史精神。首先,不仅尽可能地做到不遗漏前朝的琴人、琴赋、琴曲,还对引用的正史材料进行了补充和考证,并对前代文论中与史实不符的内容进行了辨证。其次,在封建等级严格、男尊女卑的宋代,《琴史》中依然收录了赵耶利、董庭兰等在当时地位低下专职琴师,以及蔡琰、百里奚妻等女性琴人。最后,《琴史》虽以记载琴人为主,却不仅是单纯的史料汇编,还加入了琴论、琴制和琴之审美等内容,可谓“历史为骨,琴艺为翼”。虽然囿于朱长文的士人身份,书中为捍卫“道统”思想而刻意强调儒家与古琴的联系、突出儒家在古琴文化中的主要地位;但《琴史》毕竟首开琴学与音乐史学之门,不仅填补了琴学研究的空白,也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元明清三代,琴史论著如袁桷的《琴述》、周庆云的《琴史续》、查阜西的《历代琴人传》等,皆深得乐圃先生的沾溉。

作者简介


杨璋菡萏,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顾亚龙,山东艺术学院书法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引用原文】杨璋菡萏 顾亚龙:左琴右书 前园后圃——北宋士人朱长文的教育与艺术传承[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5)。

排版:张鑫瑞

复核:靳品侠

终审:傅   强


说明:为方便阅读,原文参考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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