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 | 亲历荒野:在羌塘的调查和旅行
(封面照片,拍摄/中扎西)
2006年9月到2007年1月,我在藏北双湖停留了4个月,开展野生动物调查。彼时的双湖特别区是亚县级单位,下面管着7个乡镇。县城只有一条大约1公里的街道,坐落在海拔4920米的稀疏草地上。
每次从拉萨出发,沿着柏油路经过那曲、班戈,然后就进入茫茫荒漠中的土路,绕着色林错东岸走,跨过扎加藏布,第三天傍晚才能远远望见县城西侧阿木岗日和西雅尔雪山的皑皑白雪。
图1. 双湖县城附近的阿木岗日雪山。拍摄/刘炎林
在双湖县城,我借住在林业局达瓦的家里。达瓦是个威猛的康巴汉子,开着丰田皮卡转遍了双湖北部的无人区。实际上,双湖县城就在无人区的边缘,往北几十公里还有牧民,不过再没有城镇了。在双湖县城周边,一些藏羚羊、藏原羚和藏野驴,三五成群,穿行在道路、房屋、帐篷和牲畜的大网中,那时还没有多少网围栏。
双湖北部是无人区,南部又分成两半:北边一排三个乡镇,南边一排四个。无人区和北部乡都在羌塘保护区的范围内,南部乡镇的一半也在保护区里。整个双湖不到一万人。
双湖南部有多片藏羚羊的聚集地,或大或小,冬季分别有几百到上万头藏羚羊在这里集中交配。公藏羚羊之间频繁发生追逐和争斗,胜利者连续发出吼声,呼出的水汽在寒风中凝结成雾。每年夏初,母藏羚羊沿着狭窄的迁徙路线,到羌塘北部或可可西里产仔。而到冬季,藏羚羊,无论是公母,都陆续集中到聚集地交配。是什么因素在驱使它们迁徙、聚集,仍有待研究。
图2. 双湖南部有多片藏羚羊的冬季交配地。拍摄/TFB
藏野驴和藏原羚也随处可见。这两种动物一般不怕人,甚至对人颇为好奇。藏野驴在夏季分散开,到山地较高的地方吃草;而到冬季,藏野驴聚成大群,成群游荡。如果大群藏野驴恰好经过你家的草场,把留给家畜第二年春天的草吃得干干净净,换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藏原羚不会形成大群,几只、十几只娇小的身影在许多地方出现。它们喜欢道路两侧的双子叶植物。在车里经常能近距离看到它们。藏原羚不那么引人注目,但这里潜藏着危险的信号:如果它们受到威胁,数量在下降,我们可能都不会意识到。
上世纪70年代之前,这里都是无人区。半个世纪前,羌塘南部的牧民向北搬迁,逐渐占据了北纬34度以南的草场。牧民和牲畜占据了水草最好的区域。同时,人们大量猎杀野生动物,特别是肉食丰盛的野牦牛。
经过二十多年的保护,羌塘野生动物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于1992年来到双湖的嘎措和措羌乡,调查了那个区域的有蹄类动物。2003年,他再一次调查了这个区域,发现野牦牛和藏羚羊在恢复,藏野驴数量翻了一倍。
图3. 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1992、2003年两次调查双湖的野生动物。
当我在2006年冬季来到双湖时,作为草场承包政策的标准配套,人们开始逐步使用网围栏。在羌塘南部的班戈和申扎县,人口和牲畜更多,2006年就已经看到了大量的围栏,显而易见,沿途看到的野生动物也更少。而在双湖,当时大部分围栏都是小面积的,牧民将一小部分草场围起来,留给第二年春天的母羊和小羊吃。
到2009年冬天,我在双湖做最后一次调查时,更多的围栏建了起来。除了牧民的小围栏,还有以草场保护的名义拉起来的大面积围栏。这些围栏造成了更大的影响。我见过挂死在网围栏上的藏野驴、藏原羚和藏羚羊。在藏羚羊的迁徙通道和冬季聚集地,网围栏一片接一片地建起来。
图4. 网围栏影响野生有蹄类的迁徙。拍摄/燕山亭
也是从2006年开始,西藏试点补偿政策,补偿野生动物给农牧民造成的损失。双湖是最早的试点县之一。棕熊破坏房屋、捕杀家畜,狼和雪豹捕杀家畜,野牦牛带走家牛、顶伤牧民,这些事件频频发生。这可能是野生动物在恢复,也可能是牧民扩展到了每一个角落。
时至今日,补偿政策已覆盖整个西藏自治区,补偿的范围也不再限于“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造成的损失。不过,藏野驴、藏羚羊和藏原羚跟家畜竞争草料并不在补偿范围内。因为受损的房屋、死亡的家畜容易定价,而要确定吃草动物造成的损失,羌塘并没有足够的技术和人力。
图5. 羌塘愈演愈烈的人兽冲突。拍摄/北大
然而,世界各地的经验表明,经济补偿手段本身不足以解决人兽冲突问题(详见《分担人兽冲突的成本》)。愈演愈烈的人兽冲突问题需要综合性的方案:事前的防范措施,事后的经济补偿,保护和法制教育。西藏林业部门也正在逐步实施各种应对方案。归根到底,野生动物的生存取决于人类的态度:我们是否容许它们的生存,并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
那么,家畜和野生有蹄类有没有可能和谐共存呢?
从2006年到2009年,我对双湖的嘎措-措羌盆地,以及尼玛县的俄久盆地做了重复调查,了解这两个各约五千平方公里的盆地内有多少野生有蹄类和家畜。嘎措-措羌在羌塘保护区内,人口、牲畜和围栏较少;而保护区外的俄久盆友有更多的人口、牲畜和围栏。
我分别估算了这两个地方的野生有蹄类和家畜的生物量,发现野生有蹄类其实只占总量的不到1/4。也就是说,牧民抱怨藏野驴、抱怨藏羚羊,实际上野生动物只是消耗了草场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草是被家畜吃掉的。
在俄久盆地没有发现藏羚羊和野牦牛。在嘎措-措羌盆地,野生有蹄类群落是比较完整的:平原地带的藏羚羊、野牦牛、藏原羚、藏野驴,山地的盘羊和岩羊。而在俄久盆地,绝大部分是藏野驴,以及少量的藏原羚。藏羚羊和野牦牛不知从何时起就在俄久消失了。
图6. 生性敏感的藏羚羊和野牦牛更容易受到人为干扰的影响。拍摄/刘大牛
家畜对野生有蹄类的排挤,并非少见。在印度北部拉达克的斯皮蒂峡谷,畜牧业放牧历史超过3000年。光是家畜,斯皮蒂就有七种,而野生食草动物只有三种:高原兔、岩羊、北山羊。斯皮蒂峡谷的相邻区域,野生食草动物有9种之多:高原兔、喜马拉雅旱獭、藏原羚、藏羚羊、岩羊、北山羊、西藏盘羊、藏野驴、野牦牛。
也许在过去三千年中,牲畜放牧覆灭了斯皮蒂峡谷中的6种野生食草动物(详见《斯皮蒂峡谷的家畜》)。最先消失的动物是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在1940年代就消失。直到1991年,还有人看到西藏盘羊。盘羊不是纯粹的平原动物,也不是纯粹的山地动物,一定程度上避开了家畜。而北山羊现在还有,它和岩羊一样,在陡峭的山地活动。不过随着家畜数量增长,逼近陡峭的山坡,北山羊和岩羊也开始面临家畜的竞争。
图7. 家畜驱逐了斯皮蒂峡谷的多种野生食草动物。图片来自网络。
2016年8月,我再次回到羌塘。应西藏林业厅委托,到羌塘西部调查金丝野牦牛。这种威武神秘的金色巨兽,只分布在羌塘西部的局部区域,不超过300头(详见《在羌塘之巅:西藏阿里的金丝野牦牛》)。
在当地传说里,金丝野牦牛是扎向前神山结婚时女方带来的嫁妆——扎向前神山即是金丝野牦牛的集中分布区。因此,当地不会猎杀金丝野牦牛,甚至连毛皮都不去拾捡。母牛和小牛往往集中在干扰少的扎向前山地,而公牛会大范围活动。
在扎向前北侧的山谷里,我发现几处石头砌成的简易羊圈。日土县林业局的同伴告诉我,这是以前留下了,现在这一片都属于金丝野牦牛。从2015年开始,林业局出资租赁草场,专门给金丝野牦牛使用这片土地。
图8. 草场租赁为羌塘西部的金丝野牦牛提供了一片免受打扰的活动区域。拍摄/刘大牛
然而,扎向前神山周边,同样生活有大量家畜,道路纵横穿梭,围栏延绵不绝。四处游荡的公牛必须穿过道路、房屋、牲畜和围栏,才能回到扎向前神山。
在2016年8月初的温暖夏日,透过单筒望远镜,我看见一只金丝野牦牛,一头威武的公牛。它低着头,在山谷的绿色斑块上取食,缓缓走动。
在它的东边,两头藏羚羊正在渡过宽阔的辫状河滩,平直的双角直指天空。是的,两头公藏羚羊。母藏羚羊已经在北部的产仔地生下小羊,正在/往南跋涉。也许再过10天,这条寂寥的河谷,将充满生命的喧嚣。
图9. 两只正在渡河的藏羚羊。拍摄/刘大牛
然而忧虑挥之不去:羌塘荒野可能在慢慢消失。“当道路修到这个边远世界的边缘时,羌塘也将失去其自然的本质。”羌塘是否能守住无人区,不让畜牧和开矿蚕食,能否在有人区协调畜牧业和野生动物保护,端看今日的选择和行动。
撰稿:
刘大牛。首发于《森林与人类》2017年3月刊。有删节。
期待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靠谱地谈论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