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燕：切萨雷 · 里帕及其著作（上）
往期回顾
按：前两期我们分别讨论了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研究》和与图像学相关的“拟人化”。而不管是探究图像学还是“拟人化”，里帕的《图像学》似乎都是很难绕过去的著作。
被遮蔽的图像学贡献者：
切萨雷 · 里帕及其著作
黄 燕 撰
看不见的手归于虚构之物；它们鲜有操纵历史。但恰如爱默生 (Emerson) 认为所有公共改革都源自一次私人意见，则艺术史的每次发展背后，都有一本书。在法国艺术史学者埃米尔 · 马勒 (M. Emile Male) 眼中，繁荣于17和18世纪欧洲的寓意式艺术 (allegorical art)，其背后的那本书就是16世纪意大利人切萨雷 · 里帕 ()（图1）的《图像学》()。而马勒在20世纪初对图像学的发掘性研究，也正源于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切萨雷 · 里帕对巴洛克艺术的巨大影响。
图1 切萨雷 · 里帕
解读往昔艺术家绘画主题的内涵，并令这种“解码方式”或多或少成为一种相对科学的研究依据，当然主要还是由于西方艺术史学者欧文 · 潘诺夫斯基 (Erwin Panofsky) 的图像学研究成果。尽管潘诺夫斯基对“图像学”与“图像志”这两个术语的精确定义和区分并不适用于里帕［实际上，里帕所用的“图像学”(iconologia) 含义，在潘诺夫斯基那里是作为纯粹的“图像志”(iconography) 来定义的：古希腊，“icon”(eikon) 意味着“图画”，“graphy”(graphe, graphia) 意味着“书写”或“描述”］，但在当时，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值得过分纠结的问题。
作为现代“图像学”艺术史研究方法背后被遮蔽的贡献者，里帕的《图像学》更像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当时的人们（尤其是文艺复兴期间及其后）对于抽象观念的认知方式似已达成某种普遍的共识。里帕的《图像学》对于刻画诸如美德、邪恶、情感、四季等抽象概念或事物提出具体建议，并从古物遗存，如雕塑、钱币中撷取“拟人形象”(Personification) 原型，再辅引古典文献，进行令人信服地描述和说明，形成了易于理解且富于成效的视觉化再现。虽然在《图像学》的扉页上已表明，里帕编撰此书，本意是为诗人、演说家和传道者提供合适的隐喻 (metaphors) 明喻 (similes)，然而这本书显然对关注视觉化表现形式的艺术家更为有用。17世纪的学者型画家杰拉德 · 德 · 莱瑞希 (Gerard de Lairesse) （图2）就曾说，里帕的《图像学》是“真正的艺术家不可或缺的一本书”(A book no true artist ought to be without)。
图2 伦勃朗绘制的杰拉德 · 德 · 莱瑞希肖像画
从1603年配有插图的第二版开始直到18世纪，这本享有盛誉的、极具影响力的徽志手册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一版再版，在多种艺术形式中得到广泛的重视，但其作者切萨雷 · 里帕本人，却从未受到过多的关注，至今在各种研究中仍面目模糊；尽管《图像学》在当时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18世纪之后却逐渐沉寂，这其中的原因也引人兴致。本文拟就作者切萨雷 · 里帕的生平背景及其《图像学》版本的相关情况作一番梳理。
虽然缺乏充分的史料证据，但学界通常认为切萨雷 · 里帕1560年生于意大利佩鲁贾 (Perugia)，殁于1622年。其出生时间尚有争议，而死亡时间在罗马教区历史档案《罗马波波洛圣母堂教区教堂之“死者第五卷”，1621-1635》() 中证实是1622年元月22日。据此，依照档案中给出的死亡年龄75岁推算，里帕的出生时间应早于1560年（1555年或1557年）。
厄纳 · 曼多夫斯基 (Erna Mandowsky) 1934年所作的学位论文《切萨雷 · 里帕<图像学>研究》(Untersuchungen zur Iconologie des C. Ripa)， 第一章“里帕的传记”(Biografia di Cesare Ripa) 中，援引的唯一史料是出自佩鲁贾市中心图书馆 (Biblioteca Comunale) 的一个十七世纪手抄本，即切萨雷 · 艾列希 (Cesare Alessi) 的《佩鲁贾杰出之士颂歌》(Perusiae)。根据这份资料，曼多夫斯基描绘出《图像学》作者里帕的一个大致轮廓：1560年前后生于佩鲁贾，受雇于罗马的安东尼奥 · 马利亚 · 萨尔维亚蒂主教 (Cardinal Antonio Maria Salviati)，做了一名trinciante（即：切肉侍者，其任务是为重要餐会切割肉类），他在罗马度过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写出《图像学》一书。萨尔维亚蒂主教1602年4月28日死后，里帕继续服侍蒙泰尔帕罗主教 (Cardinal Montelparo)，即格里高利 · 佩特罗契尼 (Gregorio Petrochini) 。后被授予“圣 · 毛里齐奥和拉扎罗”十字勋章 (Cross of Sts Maurizio and Lazzaro)，不久便离职在一所私宅中长住，直至终老。但遗憾的是，上述内容在曼多夫斯基的论文中几乎完全没有编写引注，故不受文献证据支持。这也间接佐证了切萨雷 · 奥兰迪 (Cesare Orlandi) 的说法（他为1764年佩鲁贾版的《图像学》所作的学术性序言中曾经提到，17世纪资料中关于里帕生平的信息相当匮乏）。
切萨雷 · 里帕与其雇主安东尼奥 · 马利亚 · 萨尔维亚蒂主教的关系，在一份出自比萨 (Pisa) 的“萨尔维亚蒂档案”(Salviati Archive)［现藏于比萨高等师范学院 (Scuola Normale Superiore)］中得到证明，这份档案包含有主教的一份遗嘱，即1602年6月3日汇编的萨尔维亚蒂的“家庭成员名单”(Lista della Famiglia)，并且这份遗嘱的公证契约书中写明，他赠予担任trinciante之职的“家庭成员”切萨雷 · 里帕300个银币 (Giulii)。关于trinciante这一术语，“秕糠学会 ()”的《秕糠学术词典》(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以及当时的一些文献资料中已经明确，即“恰当地切割食物，分成小块后，端给宾客享用 (bene secandi dapes, easque in frusta … secatas inter convivas dividendi)”，这才是这位《图像学》作者的主要工作，与许多研究中所认为的“男管家”(majordomo) 之职仍有区别。身为一名宫廷高级侍者，里帕能够写出《图像学》一书，主教本人毋庸置疑会是其中的积极促成因素。1593年里帕将首版《图像学》题献给萨尔维亚蒂主教，便是对此推测的极佳佐证。后文亦会探讨里帕及其《图像学》与萨尔维亚蒂主教之间的种种密切关联，包括里帕与当时的人文主义学者圈子的关系。
萨尔维亚蒂主教的遗嘱表明里帕接受300银币赠予之后就离开了主教的内廷，但是无法准确估计这个数额在当时的货币购买力价值。因而很难判断，里帕从其第二任雇主蒙泰尔帕罗主教那里离职后，是否过上了一种财务稳定的生活，让他能进一步致力于《图像学》的编修工作；抑或在没有赞助人保护且财务受限的情况下，他是否放弃了扩展著述的想法，转而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人。艾列希《佩鲁贾杰出之士颂歌》中曾说里帕后来买下一座“带花园的精美宅邸，里面到处都有喷泉和溪流 (lepidam domum cum ameno virdario fontibus et rivis pleno coemit)”，尽管很多学者认同此说，但也有学者根据波波洛圣母堂 (Santa Maria del Popolo) 教区资料中提供的信息，以及大幅“扩增”的1625年帕多瓦版《图像学》署名变成乔万尼 · 扎拉蒂诺 · 卡斯蒂利尼 (Giovanni Zaratino Castellini) 作品这一事实，判断里帕很可能是死于极端贫困。
1611年到1620年，里帕现身于罗马。波波洛圣母堂教区的《灵魂之国》()（一种由当地的教区普查机构每年所搜集整理的辖区内教众人口的详细资料，包括住址、年龄、职业、家庭成员资料、与户主的血缘关系等）现有文档已有记录。这份资料显示，《图像学》作者切萨雷 · 里帕至少在1611到1620年间［除了1620年现身于“casa delli Vittorij”与社会地位低微的比纳齐 (Francesco Romano Binachi) 家族在一起］，他长期住在波林路 () 的casa di San Giacomo delli Incurabilli”。 由此来看，学者查拉 · 史蒂芬尼 (Chiara Stefani) 对切萨雷 · 里帕贫困终老的判断不失道理。
C. P. Curran, Ripa Revisited, in Studies: An Irish Quarterly Review, Vol. 32, No. 126 (Jun., 1943), pp. 197.
参见[美]欧文 · 潘诺夫斯基著、范景中译，《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题》，上海三联出版社，2011年，第6页：“导论”：“……正如ethnography（人种志）是关于人类种族的描述和分类一样，Iconography（图像志）是关于图像的描述与分类”。
Elizabeth McGrath, Personifying Ideals, in Art History, Vol.6, No.3, 1983, pp.363.
Rome, Archivio Storico del Vicariato, Liber Quintus Mortuorum Ecclesiae Parochialis S. Mariae de Populo Romae ab anno 1621 usque ad ann[um] 1635. “{fol.9r}Januarii 1622: Anno et mense ut supra, die vero 22, Dominus Cesar Ripa Perusinus eques actatis annorum 75 circiter in communione Sanctae Matris ecclesiae animam Deo reddidit, refectis sacramentis, cuius corpus sepultum fuit in nostra ecclesia.” [qtd. in Chiara Stefani,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in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 (1990), pp. 312. “Appendix IV”]
E. Mandowsky, Untersuchungen zur Iconologie des C. Ripa, Hamburg 1934. 该论文以意大利文发表于La Bibliofilia, xli, Florencce 1939.
C. Orlandi, "Memorie del Cavalier Cesare Ripa" in Iconologia, Perugia, P. G. Costantini 1764, preface, p. xv. For the few earlier references see G. B. Lauro, Theatri Romani Orichestra, Rome 1625, p. 60; L. Jacobilli, Bibliotheca Umbriae, Foligno 1658, pp. 79-80; A. Oldoini, Athenaeum Augustum, Perugia 1678, p. 70; F. Labbé, Bibliotheca Bibliothecarum, Leipzig 1682, p. 585. (转引自： pp. 307. n. 2.)
注：Accademia della Crusca (秕糠学会)是一所重要的意大利语语言研究机构，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学会。Crusca在意大利语中是“麸皮、秕糠”之意，这个词所传达的寓意，即该学会所作的工作，犹如筛子筛去麦粒上的麸皮那样，去除语言中的杂质和错误。学会的座右铭是“收集最美的鲜花”(Il più bel fior ne coglie)。1612年，第一版《秕糠学术词典》(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 出版。
See V. Cervio, Il Trinciante, Venice 1581; M. Giegher, Il Trinciante, Padua 1621; M. Molinari, Il Trinciante, Padua 1636; A. Frugoli, Pratica e Scalcaria, Rome 1638. ［转引自："Chiara Stefani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in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 (1990), pp. 308. n. 10.］
如Edward A. Maser在1971年“多佛版”的学术性导言中就持信：“……Ripa returned to the service of the Salviati family about 1613. Now, however, he had a house of his own, one with a garden, which he occupied for the rest of his life.”,参见：Cesare Ripa: Baroque and Rcoco Pictorial Imagery: The 1758-1760 Hertel Edition of Ripa's Iconologia with 200 Engraved Illustrations, Edited by Edward A. Maser, Dover Publications, New York, 1971.
参见：Chiara Stefani,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1990,
参见：Chiara Stefani,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1990. Appendix III.
关于短语“Nella casa di San Giacomo degli Incuralili”的确切所指尚有争议，有学者认为“casa”并非是指教堂的附属建筑物，有可能是指萨尔维亚蒂主教出资提供的一所医院的附属建筑。(参见Chiara Stefani,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1990, pp. 310. n. 24.)
黄燕
作者简介：黄燕，祖籍重庆，现居河南洛阳。河南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专业硕士，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学专业博士在读，师从李宏教授，从事西方美术史与理论方向研究。博士论文《拟人形象的屹立：切萨雷 · 里帕及其〈图像学〉》。
[本文原载于《新美术》2016年第3期第99-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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