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梁:“拟人化”起源初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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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OCAT研究中心与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授权转载。原文载于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世界3:开放的图像学》第26-68页,作者杨思梁。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
按:上一期文章追溯了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的一些理论来源。而要对图像学有更深入的了解,就必须对西方文明是如何使用图像有所知晓。这里,我们就往往要碰到中西文明的一个差异点,即西方的很多人物图像所指的并不是某某人或者神,而是某个抽象概念。这类“拟人化”图像在中国至少是很少见。本期推出的文章就打算探索这“拟人化”的起源。
本期文章分为四章,我们依照惯例将文章分上、中、下三部分推送,上部分对应第一章,中对应第二章,下包括第三、四章(第四章为总结之语,不好独立为一部分,所以将其与第三章合并)。
“拟人化”起源初探
杨思梁 撰
文章摘要:
“拟人化”是指把抽象概念或不可见元素想象为人。本文认为,这一源于古希腊的“奇怪”思维习惯和风有关。古希腊人在理解海洋的过程中创造了众多海洋神祇。航海靠风,而船随着风的方向和风力大小而动,于是古希腊人认为风是一种有生命的力量,是不可见的人,在推动或拉动船行,并为航海定向。所以希腊神话中有众多与风有关的“神祇”。其他不可见的自然力量也同样被看成是人。这就有了概念性神祇(也就是拟人化)。风和其他无形之物的结合还被用来解释更多的自然现象。这一想象的过程很可能导致了抽象名词的阴性和阳性。但古希腊人并没有“拟人化”一词。这一术语是18世纪内陆/河流文化的“理性”学者们在重新审视希腊神话时创造出来的。
Personification, the representation of a quality or concept in human form, comes from the unique “ocean civilization” Greece.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this peculiar Greek thought originated from the use of wind as energy for navigation. Only boats can move fast in the ocean, so boats were regarded as possessing life. Since winds were apparently pushing or pulling boats in different directions, they were envisioned as invisible human beings, like other deities. In the same line of thought, other abstract concepts, inanimate objects, and even feelings (like Panic) that affect humans came to be regarded as deities. Once the habit was established, it was natural to assign genders to them. For example: winds were conceived as seamen, and their interacting with the stone, rocks or Chloris might have led to the latter being assigned the feminine gender. Yet, the Greeks did not think of the wind gods or concept deities as different from the other (say Olympian) gods except for their different capacities. The term personification was coined by the “land civilization” scholars in the 18th century to describe Greek deities they regarded as not up to the status of gods according to their “rational” definition.
拟人化(英语和法语均为personification;动词:personify,personnifier)是基于希腊传统的所有西方文化的一种特殊习惯或思维方式,即把一个抽象的概念或一种不可见的元素想象为一个人,或者说,用人的形象来描述或者再现抽象的概念,如我们所熟悉的“耐克”(Nike,胜利,图1)和“正义”(图2)等形象。之所以称它为思维习惯或思维方式,而非一种修辞手法,是因为在这种文化中的人看来,这位带翼女子就是胜利,这位蒙面女子就是正义。她们是实实在在的人,而非抽象概念。可她们不一定是神,至少在许多现在人看来算不上神。她们有时像神,有时像概念,有时更像凡人,只不过她们和神明共居一个空间,并和神明一样“神出鬼没”往来于人间,参与人的活动,甚至干涉或影响人的命运,惩罚或奖赏人的行为。我们把personification翻译成 “拟人化”,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这个翻译并不准确。我们的文化里没有这一习惯,也没有恰当的表达法。“拟”在汉语里通“比、类似”。《荀子 · 不苟》:“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於舜禹,参於天地,非夸诞也。”汉语里的“拟圣”、“拟主”是指“比於或摹仿”圣人、君主之意。西方的拟人化却不是把抽象概念比拟为人,而是把它们当成了实实在在的人。至少古希腊人把它们当成人,至于是不是神,古希腊人似乎不在乎。如果非得找个比较贴切的翻译,大概可以勉强把它译成“抽象概念人格化(形象)”。不过,为了减少混乱,本文将沿用“拟人化”一词。迄今为止,西方学者们一致认为这一“奇怪”的思维习惯源于古希腊。周厄特 (Benjamin Jowett) 在其编辑的《柏拉图对话录》(The Dialogues of Plato) 中说,希腊哲学像神话一样,倾向于把概念拟人化。另一位学者韦伯斯特 (T. B. L. Webster) 也认为,拟人化是一种奇怪的希腊思维模式 (the peculiar achievement of the Greeks in thought),贡布里希 (E. H. Gombrich) 也认同这一说法。
图1:耐克。古希腊“胜利”的拟人形象。
出自希腊古城以弗所(Ephesus)的石雕,约公元前10世纪。
图2:正义(Justice)的拟人形象。
古希腊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的思维方法?上述权威学者没有给出答案。韦伯斯特虽然承认无法解释其起源,但他引述了一种猜想:神人说 (divine man),即代表神的国王既是实体的人格又具有非实体的功能。他还提出了自己的一种猜测:希腊人普遍把世界看成个人的 (personal),把人心 (human mind) 看成一个人。但韦伯斯特自己和其他学者对这些解释都不满意。所以,学者们历来只是讨论某些单个拟人化形象的历史,主要是它们在中世纪的发生和演变,偶尔也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著述。据笔者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直接探讨过拟人化这一思维模式在希腊的起源。间接的探讨倒是有一些。比如,古典学者罗杰 · 欣克斯 (Roger Hinks) 对这个问题给出了较一般性的答案,他认为:“原始人的心灵意识到,外部有一种总体的凶恶力量,他得向这种力量屈服并向它献宠。随着心灵的成长,原始人对自己经验的神话再现从毫无区别的凶恶势力逐渐变成人格化的神,从人格化的神变成了非人格化的抽象概念,这种抽象概念只不过为方便起见而被想象成人的形状。”欣克斯所描述的这一变化过程(恶势力-神-抽象概念-人格化形象)是否成立,还有待于证明。即使成立,我们也无法借助他的论述来说明希腊人为什么会形成拟人化的思维习惯,因为很显然,古希腊人的拟人化不仅针对自然中的恶势力,比如Febris(疟疾)、Deimos(恐怖),而且还有Kairos(良机)、Timē(尊荣)、Kratos(力量,权威)等正面概念,以及国家、城市、河流等中性概念,当然也包括Tyche(机运)和Fate(命运)等无法确定的概念。另有一种梦幻说,认为神话起源于梦幻。古希腊人做什么梦无人知道,他们当然可能把某个抽象概念梦想成一个实体。这种心理分析造神说显然经不起科学的推断,因为毕竟无法解释为什么单单古希腊人会做出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梦。最近有一位心理学家提出了第三种解释。他认为,大约3000年前(《伊利亚特》被认为在那个时期出现——笔者注),人类的心理思维与现在人大不相同,他们缺乏意识,因为他们的大脑两边缺乏沟通。控制声音的右脑和支配逻辑思维的左脑之间尚未连通。假如这种说法正确,拟人化的起源和诸神的起源都好解释:古希腊人听到的声音(比如雷声)是从脑子以外传来的,很自然地认为声音来自于神;他们的身体被石头划破,感觉疼痛便认为这种疼痛也是神。但笔者认为这种说法不能成立。人的大脑有进化的过程,这很好理解。但是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如此快速地发生结构性变化。毕竟,古希腊人在2500年前发明了几何、哲学、天文学。缺乏意识的人总不可能有上述发明吧?难道人的大脑在区区五百年中就会有如此大的结构改变?即使在3000年之前,各种古代文明也发明了自己的书写文字。文字的发明总需要有意识吧?
可以肯定,拟人化确实源于古希腊人不同寻常的思维习惯,毕竟世界上其他民族没有同样的习惯。《列子 · 力命篇》中把“力”和“命”视为能对话的人,这应该只是偶然出现的一种修辞手法,与古希腊系统性的“拟人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除了希腊之外,世界上其他的古代文化中显然缺乏系统性的拟人化现象。
(请看本期余下部分)
[1] 周厄特编辑,《柏拉图对话录》(第2版第4卷),牛津大学出版社,1871年,第376页:“Like mythology, Greek philosophy has a tendency to personify ideas.”
见韦伯斯特,《作为希腊思维模式的拟人化》(“Personification as a Mode of Greek Thought”),载《瓦尔堡和考陶尔德研究院院刊》(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XV,II,1954,第10-21页。
参见贡布里希“拟人化”,载《象征的图像》,广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该文由陈亦尚翻译。
经常引述的著述有罗莎蒙德 · 图夫 (Rosamund Tuve),《关于善和恶的札记》(“Notes on the Virtues and Vices”),《瓦尔堡和考陶尔德研究院院刊》第XXVI卷,1963年,第264-303页,以及第XVII卷,1964年,第43-72页)。克利福德 · 戴维森 (Clifford Davidson),《图像志:对中世纪艺术与戏剧学者和学生有用的参考书目表》(“Iconography: A Checklist of Some Useful Sources for Scholars and Students of Medieval Art and Drama”),西密歇根大学 (West Michigan University),2002年(2014年网络版)列出了许多拟人形象和寓意画的研究成果。
根据贡布里希的说法,这个领域里权威的著述是多伊布纳 (L. Deubner) 写的“拟人 (Personifikationen)”条目,载罗舍尔 (W. H. Roscher) 编的《希腊罗马神话词典》(Lexikonder griechischen und roemischen Mythologie),莱比锡,1902-1909年,2068-2169页。作为该文的补充见斯托索 (F. Stosal) 为保利-维索瓦 (Pauly-Wissowa) 的《古典学研究百科全书》(Real-Encyclopaedie der Classichen Alertumswissenschaft),第XXVII卷(1937年)撰写的同一条目。
罗杰 · 欣克斯《古代艺术中的神话和寓意》(Myth and Allegory in Ancient Art),瓦尔堡研究院丛书,第6种,伦敦,1939年,第107页。
参见理查德 · 考德威尔 (Richard Caldwell),《诸神的起源:希腊神谱神话的精神分析》(The Origin of the Gods: A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Greek Theogonic Myth),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
见朱利安 · 杰恩斯 (Julian Jaynes),《意识在双边大脑分解中的起源》(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纽约,第一水手丛书 (First Mariner Books),1982年。该书作者的主要观点是,3千年前的古人大脑的两边互不沟通,他们掌握了语言,但缺乏整体意识,无法把动机力量 (motivating forces) 融入自我。所以会像现在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听见外来的声音(也就是神的声音),于是他们甘愿受神的指导。该书出版以来,引起很大反响。不少人认同作者的观点。但据该作者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些学生反映,他喜欢特立独行,甚至想入非非 (maverick, if not crackpot)。
作者简介:杨思梁,美国堪萨斯大学毕业,艺术史硕士、博士。出国前曾任杭州大学英语教师、《美术译丛》编辑。参与翻译、主编《贡布里希文集》。现为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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