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选一次,你还会当法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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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霏 上海黄浦法院法官
如果你问进法院第一年的毕业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他会告诉你:走上法台,敲下法槌,现在开庭。
如果你问进法院第十年的老法师最大的梦想是什么,他会告诉你:走下法台,合上卷宗,永不开庭。
如同每对夫妻在婚姻中都有过无数次掐死对方的冲动,每个法官在职业生涯中,都有过无数次想把案卷往法台上一拍的冲动:
这法官,老子不当了!
01
法官能不能哭?
法官届有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没被「骂」过的法官不是老法师,这意味着你没有处理大要案的能力。
法官,为什么你不支持我的诉请,你是不是吃人嘴软?
法官,为什么你不采纳我的证据,你是不是拿人手短?
法官,为什么你不同情我的遭遇,你良心被狗吞了么?
彼时我刚进法院,一个初任法官小姑娘被败诉方指着鼻子骂哭了,领导为此专门开会对我们这些后浪谆谆教导:在法庭上,一不允许哭,二不允许怼,因为你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公权力。
说起来,没毛病,但做起来,还真憋屈。
一位法官膝下无子,因某份判决被人结下梁子,往后余生不断收到「断子绝孙」的诅咒信件。
一位法官性子耿直,却被败诉方造谣收黑钱,信中称这位不是「人民法官」是「人民币法官」。
一位法官厉声训斥闹庭者,不想被情绪激动的旁听人员上前抡了一巴掌,并当场砸碎打印机。
还有一位女法官,几年前被人在下班路上跟踪了一周,于是学起跆拳道,如今已经是黑带了。
我相信,遇到如此,很少有法官能够云淡风轻,他们是人不是神,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其实,比中伤事件更令人痛心的,是吃瓜群众轻描淡写的一句「难道不是活该么」。
就像性侵事件中,被诟病的不是性侵行为而是女人衣着不端;医闹事件中,被谴责的不是伤人行为而是医生水平不好;袭警事件中,被讨伐的不是行凶行为而是警察执法不当…
所以我更相信,法官心底的委屈难填,并不仅仅因为个人被谩骂,而更因为职业群体被误解。
但无论如何,记得「心术」里那个被患者打破相的小护士么?
正如医生不能拒绝为医闹者治疗,法官也不能拒绝为闹庭者审判。职业的词典里没有情绪,法官能做的,是在职业修为的淬炼中一遍遍告诉自己:
穿上法袍,你是全知的智者,是全能的勇者,但不是你自己。
02
法官应该有正义观么?
为什么会发生法官中伤事件?
现象上看,是因为一份判决很难做到原、被告胜败皆服;本质上看,是因为个人的「正义观」和法律的「正义观」并非永恒统一。
刚做家事法官时对领导说:我不想办离婚案,您看我还没结婚呢。领导瞪了我一眼:审继承案的法官死过?
在形形色色的案子里摸爬滚打后,悟出一个道理:一个阅历丰富的法官,或许是一个有「正义观」的法官,却未必是一个「正义」的法官。
一位法官是单亲妈妈,她判笔下的抚养费金额可能会向女方倾斜;一个法官遭遇过不忠,他对玩世不恭的当事人可能会深恶痛绝。
他们有正义观么?当然。但他们绝对正义么?未必。
因为法官最伟大的正义,就是摒弃个人的正义观。
两位法官为要不要判离而辩论。
男法官说,没有爱的责任就是不负责任,强人所难不如好合好散!女法官很不服气:你们男人的婚姻观就是想结就结想离就离么?
一千个离婚案有一千种不幸,一千个原告的诉求只有一个:离婚,但法官却要在一千种不幸中区分出「感情破裂」的梯度。
所以,审离婚案的法官,应该是一个「婚姻法领域的王语嫣」呢?还是一个「阅人无数」的情场老手?
我们需要了解婚姻,才好拿捏「感情破裂」的火候,但我们如何避免用个体的经验干扰对群体的判断?又如何在个人正义和职业正义的平衡木上找到支点?
古往今来,正义观这个词沧海桑田:原始社会的正义观是以牙还牙,文明社会的正义观是「毒果排除」。当事人的正义观是「胜诉即正义败诉即枉法」的执念,法官的正义观是个案经验与类案平衡的博弈。
法律的正义,却不能用任何人的正义观来定义:你有热血,却可知正义是冰冷的;我有火眼,却可知正义女神是蒙住双眼的?
拿起判笔,你是明断的獬豸,是蒙眼的泰美斯,但不是你自己。
03
法官有没有朋友?
自打当了法官,我时常产生「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被害人妄想症。
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一定不是因为我好看。
你为什么要和我搭讪?一定不是因为我好玩。
十年不联系突然约我?一定是因为有求于我。
害怕朋友的朋友打探案情,害怕陌生人有目的的接近,害怕街坊邻里「能不能帮我搞定」的灵魂拷问…
遇上夜晚加班从法院大楼出来,我会对出租车司机说自己是法院食堂烧菜的;听到老母亲逢人便说自己女儿是法官,我会当场翻脸六亲不认。
外人并不能理解,这样一份熠熠发光的职业,为何我们要遮遮掩掩。
他们不会知道,法官是这五光十色世界中的黑衣人。
进法院大楼之前,每个人都要走上一排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的体验寓意着俯瞰芸芸众生,在更高层面上裁判是非曲直。
高处不胜寒,法官注定是孤独而寡友的,而法官职业注定是高光又高危的。
进法院之后,对各色人群设置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我们被烙上「高冷」的标签。
这种「高冷」,是在至亲面前三缄其口,是对社会友人设置了朋友圈分组,是发表每条言论前的瞻前顾后,是对每个当事人说话的滴水不漏。
人在江湖却要无欲则刚,独善其身又需兼济天下,居庙堂之高却忧江湖之远,遗世独立又要人间烟火气。所谓「神与法官不可交友」,茕茕孑立是这个职业可敬又可悲的留白:
敲下法槌,你是孤独的贵族,是戴镣铐的舞者,但不是你自己。
04
法官喜欢当法官么?
永远不要打电话给一个法官问:法官我是某某,你还记得我吗?
放心,法官绝对不会记得你,每个法官都是重度脸盲症患者,他们的脑海里有块橡皮擦,每天都在格式化。
试想一下:你手上同时有100个案子在审理,一周5天,每天4场庭审,每场要面对2到10个当事人,一个月后,你还记得几张脸?
当然,有一个更为恐怖的故事是,当你某月惊喜地报结了30个案子,清点完橱子一身冷汗:见鬼了么怎么还有100个存案?!
一群男法官,戒烟戒酒却戒不了加班,看看体检报告上的红灯,嘴上告诫自己别太拼了,再看看审判管理系统的红灯,身体很诚实地去结案了。
一群女法官,贴一肚子暖宝宝吞一口布洛芬,纠结要不要延期开庭,转念一想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昂首阔步走向法庭,一如医生走上手术台。
有那么一刻,我们坚强又脆弱地问自己:橱子里那100个案子,真的有那么需要我们么?
有人问:做过最爽的梦是什么?
——梦见一橱的案子被烧光了。
还有人问:你喜不喜欢当法官?
——就像问你喜不喜欢你老公。
不喜欢,是因为梦想中的法官,是法警开道全体鞠躬,身披法袍走路带风;而现实中的法官,是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是流水线上的周而复始。
喜欢,是因为巨石推上山顶的瞬间,日照金山云开雾散,思辨的碰撞是一种愉悦;世间四时烟火五味流年中,书写别人的岁月静好是一种成就。
有人把法官比作家庭主妇:刚干完一摊活转眼又是一摊,看不到头的结案让他们看上去毫无存在感。但倘若有一天他们不再开庭,滚雪球的纠纷则会像一屋子没洗的碗——法官的存在感,不在岁月静好中而在一地鸡毛里。
法官喜欢成为的,是上层建筑的思想者而不是流水线上的搬运工,如同每对夫妻一生中都有一百次掐死对方的冲动,每个法官一辈子也有无数次说走就走的冲动。
但最后,谁又不是一边喊着「老子不干了」,一边一路小跑地上班打卡?
当法官是条不归路,披上法袍,义无反顾。
所以,如果再选一次,你还会当法官么?
许多人,在用他们的一生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当过法官,所以深知那些年在法庭上,被误解的感觉有多糟糕,被理解的感觉就有多美好。
因为当过法官,所以深知那些主持过的正义,曾经是嫉恶如仇的热血,如今是冰火之歌的克制。
因为当过法官,所以深知那100个案子,它们没那么需要我,是我需要它们来见证自己多坚强。
因为当过法官,所以深知这个职业在别人眼里有多喧哗热闹,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有多形影相吊。
也因为当过法官,所以深知想摔卷宗的那些瞬间,嘴边的「不干了」是如何咽了回去,拟好的辞呈又是如何扔进了粉碎机。
回首来时路,俯仰皆英雄。热爱过,埋怨过,骄傲过,踟蹰过,风雪载途中,一遍遍流连往返,一遍遍泫然盈眶,然后一遍遍回答内心——
YES, I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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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 琳
排版:孙 丽
审核:刘 畅
投稿邮箱:sfalw201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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