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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育良:将个人喜好转化为国家意志

Heshawn 何李圆桌 2022-05-10


最近正好是《人民的名义》开播3周年,我最近会更新3篇系列影评,第一篇聊聊高育良老师。

高老师这种理论修养极高的知识型官员身上, 有一种孔子口中“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能量,他完美地了培根大叔「知识就是权力」的内核: 用平生之所学, 将个人喜好通过党纪国法转化为国家意志。




高老师这个角色有意思。

你看,整部《人民的名义》,所有的主线人物都是有脸谱的:刚正不阿侯亮平、鞠躬尽瘁陈岩石,玩命干活李书记,一心上位祁厅长;

再接着说下去、副线出现的配角儿也基本如此:肚满肠肥赵公子,刁民泼妇王文革,兢兢业业易学习,宇宙区长孙连城。

可是唯独高老师,一部剧看出三十集,你基本也看不出他想干什么。


从出场的第一刻起,在讨论丁义珍问题的紧急会议上,就表现出一个太极推手的特质:面对李达康书记的反对,尽管是在自己主管的政法口,也决不与任何人正面对峙,一句“向沙书记汇报”,把球踢给了事实上对情况毫无把控可能的沙瑞金。

“奉天子而令不臣”——高书记显然已经把《三国志》读透读通。


讨论人事任用的省委常委会上,高书记的这种太极拳法更是淋漓尽致:面对达康书记对自己举荐的祁同伟指名道姓的攻击,他釜底抽薪,直接扩大打击面,从祁同伟的副省级任用安排上迅速转移视线,迫使沙瑞金只能冻结全部干部的选拔任用。

作为一个三把手、面对一把手领导的有组织进攻,能够保住军力、稳住防线,这种手腕也不可谓不高明。

在没有沙瑞金出场之前,能出于私人关系时不时慰问老领导陈岩石,顺便从“第二检察院院长”这里透点消息;

大风场出事当天,能第一个嗅出陈老与沙瑞金的关系;

中央八项规定之后,山水庄园再也不去;

赵瑞龙尚未浮出水面,就能考虑和赵立春做切割....

总而言之,任何场合,无论碰到什么事情,脸上的表情都不变:热情、礼貌,但是一问三不知——城府之深,颇堪玩味。


如果非说高书记有什么显性诉求,从一开始,他扮演的就是祁同伟这个笨蛋的救火队长:翻烂前三十集、高老师好像只全心处理了一件事:扶祁同伟上位。

这是一个典型的儒家官僚。

这种官僚的传统,就是构筑自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

其渊源、在中国几乎可以追溯到汉朝:在有科举之前,中国官员的任命标准是举孝廉,靠的是门第血脉;在有隋唐之后,主政大员的任命原则是学而优则仕,讲的是门生故旧——但无论如何,裙带关系的本质没有变化。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明确提点:儒家的终极理想、叫做“内圣外王,天人合一”,这个目标具体到个人,就是孔子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简而言之:一个人如果达到这种境界,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但是因为他对规则的了解极尽深刻,以至于天下之法、为己所用。

——高育良老师就是这种理论修养极高的知识型官员,他干什么事儿,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正名。


他的这种理论修养,在第三十集里、省委常委会议集体讨论易学习的任用问题上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当田书记指责他拉拢所谓“汉大帮”搞山头主义——不断举荐自己的亲信祁同伟、而对于像易学习这样的好同志视而不见——的时候,这位政法教授先用“汉东是平原地区,哪有那么多山头”幽了一默:

进而开始结合我党历史,为现实政治进行合理化辩护。

高老师先拿出了党和国家的第一代领导人刘少奇同志为自己挡枪:“不是所有的好干部都要提上来做大官的嘛,当年少奇同志跟掏粪工人时传祥聊天的时候就这样说:「我做国家主席,你掏粪,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这还不算,毛泽东同志钦定的宣传典型也能为其背书:“这雷锋同志是什么官啊?就是一个普通的战士,汽车班班长,不还是我们全党全国人民学习的道德楷模嘛!”

这样的人、最为可怕,因为他身上就有孔子口中“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能量——他可以用平生之所学、将个人喜好通过党纪国法转化为国家意志。


我不知道省委常委会上在座的那几位有没有谁读过奥威尔的《1984》,假如沙瑞金同志看过这本书,他就该明白:高育良书记的发言可不是“把道理用错了地方”,而是说出了人类历史的本质。

在《1984》里,奥威尔借一位似隐似现的E. Goldstein之手、构造出了一本书中书,它的定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级内参资料,叫做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OLIGARCHICAL COLLECTIVISM(《寡头政治与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其中系统阐述了这个乌托邦社会的三大纲领:

“Ignorance is Strength(无知即力量);

Freedom is Slavery(自由即奴役);

War is Peace(战争即和平)”

让我来从这本书中翻译几段:

大概自从新石器时代结束以来,世上就有三种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这三种人的目标是完全不可调和的:上等人的目标是要维持其地位;中等人则想同上等人交换地位;下等人如果有目标的话,无非是取消一切差别,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这样三种不同的诉求,使得人类历史上始终存在着一而再再而三的斗争,但每次斗争的轮廓大致相同:

在一段时期,上等人拥有稳固的权力,但会有某一刻,他们对自已进行有效统治的能力丧失了信心,于是被中等人所领导的革命所推翻——中等人要做的,就是标榜自己为自由和正义而战,把下等人争取到自己一边来;但是中等人一旦达到目的、就把下等人推回到原来的被奴役地位,自己变成了上等人。不久,其余人中会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人群重新回到三种人的状态。 


奥威尔的阶级理论是一个非常精妙的博弈体系,这三个等级各有自己的最高理想和最低底线,然而:任何一个阶级的最高理想都与其他两者的既得利益起冲突;但任何两种人之间如果稍作妥协,以求保底,那么第三类人终将灰飞烟灭。

毫无疑问,在整个汉东省的政治生态里,高育良是上等人。他最想做的事维持自己的地位——包括不断举荐自己的弟子祁同伟、构筑盘根错节的“汉大帮”——使自己在未来退出政坛之后依然保持无法消除的影响力;

可是在省委常委的小圈子中,他是当年想要上位一把手而不得的中等人。尽管他有和上等人交换地位的愿望,但是在眼前的政治生态下此梦落空,而且面对赵公子和祁厅长这帮青铜段位的猪队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力求维持现状。

而「维持地位稳定」——在奥维尔的博弈体系里,是上等人的终极目标,是中等人的战略底线,下等人的最差结果。

如果理解了这个事实,省委常委会议上各位大佬的言行举止就异乎寻常的合理。

上等人的博弈路线是:新上任的沙书记允诺易学习同志进入中等人的阶级,以此扩大了队伍的力量,以便狙击高老师,最终清除不受自己控制的汉大帮,以求「维持低位稳定」,方便未来开展工作。

中等人的防守对策是:坚决制止上等人与下等人的联合,维持格局稳定压倒一切。


然而,如何固化阶级流动,维持格局稳定——这也是一个高深的技术工作。

我们还得回过头来再从《1984》中找答案。

在这本书中第二部分九章节中,奥威尔写道:“从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有在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存在”——一个等级明显的社会整个社会以一种纵向固化,横向流动的方式维持着运作。

而要保持这一种状态,格局的维护者要保证众人「无知」。

在奥威尔看来,对于知识的掌握程度可以最终影响到话语权的有无和大小;所以、统治者们所要求的人民仅仅是一群无知无谓的人民——在他的另一本小说《动物庄园》中,奥威尔也表达过相同的意思:人民的无知才赐予了统治者力量,维持了社会的稳定,因为它固化了阶级和阶级之间的互相流动。

所以,那本党和国家领导人高级内参《寡头政治与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对“固化阶级流动,维持社会稳定”的工作予以了明确的具体指导:对广大群众坚持洗脑和控制,要求他们有“正确的信念和态度”、“正确的观点和本能”,用“改变过去”来实现“控制现在”;用逻辑来反逻辑、用道德来反道德;在某些方面否定民主、在另一个角度又鼓吹民主......


高老师很明显深谙此道,一句“我做国家主席,你掏粪,都是为人民服务”为易学习们设立了“正确的信念”:

一句“雷锋同志什么级别?不还是我们全党全国人民学习的道德楷模”让与会各位重温了历史。

用共产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性道德来反杀“唯才是举”的人事任用标准,神来之笔、可谓天衣无缝。


那么,对于他的这种论调,有没有可供批判的逻辑基础呢?有!

中国古代的道德家们为了固化男权的阶级地位,生生为女性造出了一个一个“节烈”的观念: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谓之节——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他便节得愈好;丈夫死了便跟着自尽,或是有恶人来污辱他的时候、抗拒自杀,或不及抵御,受了污辱,就要设法自戕,所谓烈——死得愈惨愈苦,便烈得愈妙。

鲁迅先生当年一眼就看出了旧老夫子们这种忽悠人的把戏,先生提笔为枪写出了《我之节烈观》,在文章中:一批“节烈”这词根本不属人类良知的范畴;二批多妻主义的男子、其实根本没有表彰和批判女性的资格——这是直接掀翻封建道德的学理基础,从根源上对这种歪理邪说进行驳斥。

然而,不说在场诸位,即便是上帝视角的画外音,也没人敢效法鲁迅先生的身手。他们最多只能说一句“这不是辩证法,而是诡辩论”。

但是高育良老师诡辩时用到的论证材料在本质上是什么东西?

他们敢拆开揉碎了谈一谈吗?

不敢。


关于这场权力博弈,如果我们再翻开费孝通老先生的《乡土中国》,仔细看看其中对于中国社会权力结构的四项分类,就会看到——沙瑞金书记代表的是从老一辈浴血奋战的共产党人那里继承而来的“长老权利”,而高育良老师手里握有的则是由知识与理论产生的“时势权力”。

坦率而言,高老师的论调在逻辑上其实很难被驳斥——常委会上在座诸位之所以能在零漏洞的现状下批驳高老师,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道理,而是因为这次常委会议沙书记已经定调,要用易学习同志为典型重点提拔。

但是如果换个角度,假设高老师坐在了沙书记的位置上,想要任人唯亲、打压异己——他的这套理论就是天衣无缝的正名学说——如此滴水不漏的论调,不仅杀人毫不见血,而且吃相极尽优雅。


他的学生祁同伟那么喜欢读《天局》,整天嚷嚷着“胜天半子”,看他那三句不离“副省长”的城府,恐怕最后也只能是个炮灰;事实上,整部剧里真正有力量胜天半子的人,是这个高老师。

但是,他的力量为什么最终失效了?


这一点、其实高老师自己早就替我们分析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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