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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卖掉的老牛·扔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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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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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卖掉的老牛

作者   刘亮程






  
  秋收之后,父亲把家里那头老牛卖了,因为父亲越来越需要一头更强壮的耕牛。我们看着它被人牵走了。
  它被卖到另一家,仍旧是耕地和拉车。我们常在土路上碰到它,只是默默望一眼,跟赶车人说几句闲话。对牛,我们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牛的一生没法和人相比。我们不知道牛老了会怎么想。这头牛跟我们生活了十几年,我们喝斥它、鞭打它,在它年轻力壮的时候,在它年迈无力的时候。我们把太多的生活负担推给了牛。即使这样,我们仍活得疲惫不堪。常常是牛拉着我们,从苦难岁月的深处,一步一步熬出来。
  我们从未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过牛。夜晚它拴在屋后的破牛棚里好像是邻居。其实,它跟停在院子里的笨重牛车一样,仅仅是工具。我们喂养它,希望它膘肥体壮,就像希望五谷丰收。牛也是粮食。
  一个黄昏,父亲和牛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夕阳照在他们落满尘土的身上,我忽然发现,牛和父亲一样,饱经风霜。
  我们同样不知道父亲老了又是怎么想的,他卖掉那头牛,或许是不忍宰杀的缘故,也可能他想到了自己。

扔掉的路

作者   刘亮程






  
  路像河道一样嵌在村子里,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时候路和地面是平的,只有两道浅浅车辙。现在上面淤满烫土,似乎我们搬走后路上过去一些大东西、重东西。其实,我知道不会有比一个家、一个人的一生更重大的东西经过这地方。
  是人把路压下去了。
  路磨人时人也在磨损路。那些烫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随风飘落到远处。也落到人头上脊背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粮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背回来最多的是路上的尘土。
  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
  另一条路出现在地上。另一些人和牲口开始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是永远都走不远。走出去一里,原走回来一里。
  最终也会走得找不见。

  我看见过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渠沟夹在旧庄子中间。沟里长满碱蒿子,我一下去就半个身子不见了。父亲说那是条走坏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坏的还是旁边那些房子先破的。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东西都不行了人才会被迫搬走。
  如果我在黄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样会看到这个村里的一切最终破败到底: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剩下出气的力气。
  也许我看不到这些。一个村庄彻底破败之前,会有一批人老死在村庄里。我会是其中的一个。一根锨把折断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绳磨细时就有人老死。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已经经历了五个人老死。那时全村32户,211口人,我13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一个人一个人向我这边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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