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讲楚辞（三）：屈原

编者按

端午节，来听程千帆先生讲楚辞。

本系列共三讲，为程千帆先生1946年先唐文学史课程讲义中的三节。全部讲义曾以《先唐文学源流论略》为题载于《武汉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4期。

第一讲：楚词名义与渊源

第二讲：楚词篇章之疑信

屈原

程千帆

屈子身世及其失志自沈之经过，史记本传具存，不竢缕述。兹但出其时代、思想、个性、艺术四事，略加论次。

考屈子时代，正值秦人崛起西陲，已臻强大之后。而楚在秦与山东诸国之间，有举足重轻之势。山东之国，惟齐为大。故屈子力主联齐以抗秦。乃见陷宵小，其志不申，卒遭放流，自沈而死。①

①离骚云：“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美政，盖即指其联齐抗秦之外交政策，游国恩读骚论微离骚美政说言之甚详。宵小之徒，本传所载，则有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怀王稚子）。骚又云：“椒专佞以慢慆。”王逸注云：“楚大夫子椒。”屈子以与子兰并论，盖亦其政敌也。

至其致死之由，班固离骚序有“忿怼不容”之说，似其此举，全由个人遭际之不淑。②

②班固离骚赞序：“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

然据王夫之楚词通释所考，九章哀郢一篇乃指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白起拔郢事。其后考烈王乃徙都寿春。更五十余年，遂为秦灭。③是拔郢以后，楚已岌岌不可终日。屈子以忠义之怀，处艰难之际，美政莫从，偷生不忍，终以死殉，此真所谓争光日月者，瞀士妄说，岂其然欤？此其一。

③白起拔郢事，史记楚世家及白起传均载之。韩非子初见秦亦云：“秦人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荆之君臣亡走，东伏于陈。”

楚自春秋之世，久被中原文化。逮儒家奉诗、书、礼、乐为教典，而据以建立其思想系统，六艺之教与儒家之言，遂合为一。令稽屈子之作，是尧、舜，非桀、纣，恐修名之不立，依前圣以节中，实深受濡家之影响。④

④屈子受儒家之影响，见于离骚者最著，如云：“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又史记屈传载淮南王离骚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灌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淄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尤有进者，诗三百篇与楚词，固皆与儒家关系甚深。然孔子以先，诗已存在。孔子以其个人意见说诗，而诗之本义，非必如是。⑤

⑤孔子说诗，载在论语，如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日‘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疏：此卫风淇奥之篇，美武公之德也。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听其规谏以自修，如玉石之见琢磨。）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马融曰：上二句在硕人之二章，其下一句逸也。）子曰：‘绘事后素。’（郑玄日：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以礼成之。）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凡此皆非必诗之本义。

屈子之文，则在儒家以后，故其主要之思想与作品，一是皆法则之。⑥由是以言，诗之于儒家，乃受被动之解释；屈赋之于儒家，则出自动之接受。是后二者之血统关系，反较前二者为固定也。此其二。

⑥屈子作品法则儒家，可以离骚为例，次则九章。汉人拟楚词之作，此点尤为显明。

屈子个性，亦为构成其作品之重要因素，盖以一人之心，同时包涵绝对矛盾之状态：有冷静之思想，亦有热烈之感情；有对人世美好之热爱，复有对人世丑恶之深恨。此种冲突，以环境之迁变，与日俱增，卒至自杀。自司马迁为之作传，颇怪当战代游说之时，以彼其才，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后人多以同姓之臣解之。余杭章公菿汉昌言谓证以年世，屈子于楚公室已疏，此亦各行其志而已。⑦斯说殆信。故其文辞，每于决绝之中，仍寓缠绵之意，宁自毁其生命，而不去其宗邦。此则吾人于明瞭其心理之矛盾而外，尤应明瞭其志业之归宿者。盖于矛盾冲突之余，最后仍以殉道殉情，完成其伟大之人格也。此其三。

⑦菿汉昌言卷五：“汉人多怪屈原不去楚。（案史记传赞：“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宋吕与叔说以同姓之臣。按屈氏虽楚公族。据春秋传：桓十一年屈瑕已为莫敖。至赧王十六年楚怀入秦，相距四百岁，原之于楚公室，亦甚疏矣。本有可去之道，徒以初见信任，不忍决绝，非为同姓也。三仁于纣皆至亲，而去留尚异，此亦各行其志而已。”

若就艺术而言，形式方面，其句式之延长，其篇幅之扩大，实为重要之贡献。盖句式或长或短，悉依辞气之缓急为衡，则视三百篇之以四言为主者为多变化。其篇幅长大为前此所未有，虽反复曲折，而辞无重出，则视三百篇之局于短篇者为复杂。内容方面，则其浪漫思想，怀疑精神，幽异之造境，瑰丽之意象，在在足以表见南方超现实文学之特征。盖层子一身，实兼具伟大之创造力，与丰富之想象力，故既有空前绝后之造诣，复有承先启后之勳绩也。⑧此其四。

⑧文心辨骚称屈原“取镕经意，自铸伟辞”。盖以其既能承袭优美之传统，又能发挥其独特之创造与想象也。又总赞其文云：“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盖抒情写景，莫不工绝也。若其源本诗人，而自呈新貌，则下列四事，略见端倪：

（一）内容 诗实际，骚空灵。

（二）形式 诗整齐，骚变化。

（三）作者 诗无主名，多属集体产生；骚有主名，显示作者个姓。

（四）影响 诗在批评方面较大，骚在创作方面较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