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推荐 | 当代最好的唐诗选本
这几年国学热,常有朋友问我今人唐诗选何者为好,愿在此介绍两种,一是马茂元先生《唐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1月新版),一是刘学锴先生《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版)。
”马茂元选注《唐诗选》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1月新版
马茂元(1918-1989)为清季桐城派殿军马其昶之孙。幼承庭训,熟读历代诗文,于唐诗研究卓有建树。尤倡导在背诵吟读基础上,体会唐诗的文辞之美、音节之美和意境之美,注意文史互取,知人论世,揭橥名篇,解读英华,详尽注释,准确阐释。生逢世变,不改风雅,于上世纪50年代初选唐诗,真诚考虑时代之阅读需求,当时篇幅约近20万字。历时30年,反复斟酌增订,直到去世,接近完成,复经受业门人刘初棠、赵昌平等依循师意,缀补完成,至1999年出版,增至90万字,备受读者欢迎。
马茂元《唐诗选》优点,一是选诗500多首,吸取清编《唐诗三百首》之成就,削除少数不适应今日读者的篇什,照顾唐诗各时期各流派作者的成就,遴选之精当,眼光之独到,远在前书之上。二是选诗兼顾思想艺术成就,要以造诣精妙、意境优美之篇章为主,将唐诗中最优秀的作品,向一般读者作负责任的介绍。三是注释准确充分,既避免掉书袋式的堆砌,又注意适合中等文化程度读者阅读之需要。马先生旧学根柢深厚,解读字斟句酌,深入浅出,达到很高的解说水平。四是积极吸取当代唐诗研究的前沿成就,所作诗人小传、诗歌本事、系年总评,都具有较高学术水平。更值得称道的是,本书最后定稿于马先生缠绵病榻之时,赵昌平亲承遗意,投入很大精力完成遗著的写定,最后出版时退逊而不署名。据我所知,此书可以视为两代唐诗学者的学术结晶,也可以见到老辈学统和道德的继承发扬。
刘学锴,1933年生,浙江松阳人。早年就读、执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年后任教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他与余恕诚合著《李商隐诗歌集解》,对向称难以解读的李商隐诗,作了堪称当代集大成的解读,曾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他又独立完成《温庭筠全集校注》与温、李二家之传论,为同辈学者之翘楚。
刘学锴撰《唐诗选注评鉴》
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版
《唐诗选注评鉴》为刘学锴75岁后所著,历时四年多方完成,可以说是长期坚持细读文本、寻绎诗意,晚年集中解说唐诗的总结性著作。全书将近300万字,选诗650首,宗旨为:“从选诗的数量和质量上较充分地体现唐诗的艺术成就,从整理的方式上为广大读者提供较为翔实的注释和丰富的资料,并为读者的鉴赏提供一些比较切实的参考。”在前言中,他分选诗、校注、笺评、鉴赏四个部分揭示此书的追求。选诗,以有诗情诗味为第一要旨,以是否有成功的艺术创新为参考,也考虑到诗意的艺术完整,不取有名句而整体庸弱的作品。校注,用力极勤,且涉及诸多方面。虽然用一般《全唐诗》作底本,不能说最好,但涉及重要异文时,注者穷搜深究,真值得佩服。如崔颢《黄鹤楼》首句,列举明初前各种选本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作“黄鹤”为明中叶以后妄改,并认为此句用《庄子·天地》“乘彼白云,游于帝乡”典,纠正明清人的臆解。我还可以补充更多书证,如敦煌文本、宋太宗手书,王安石《唐百家诗选》的两个宋本,都作“白云”,可谓确凿不移。对涉及作诗背景、写作年代、作者归属的考证,也比一般选本大为详细。将“白日依山尽”明确划归朱斌,有确证和勇气。三是笺评,汇聚历代疏解评论,作者将其看作一首诗的接受史料来选取。最后是鉴赏,作者说致力于“在疏解诗意、再现诗境的同时对全诗的艺术风貌及特色进行一些品评”,最为精彩。
就两部选本而论,则刘著曾参考马选,也刻意保持不同。选诗方面,如沈佺期、宋之问,马选5首,刘选7首,同者仅4首;韩愈,马选13首,刘选22首,同者仅8首,远超《唐诗三百首》之不足,反映韩诗的全面成就。两书都选入一些被历代选家忽略的好诗。如马选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认为写出“久别重逢,乍逢又别,别后会见无期”的复杂感受。就注释、评鉴来说,两书有简繁之别。马注多直接明白,需讨论处不过百来字,刘注则不辞繁重,希望将各家意见传达出来后作折中的判断。评鉴,马多数语折简,直指肯綮,刘则详尽分析,务使寓意毕呈。如歌妓刘采春所唱《啰唝曲六首》,两家选了相同的三首,其一:“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壻去,经岁又经年。”马评:“恼水,恼船,却不恼人,痴语情深。”刘则认为末句包含“多少思念和牵挂,多少孤寂和痛苦,多少期待和失望。”其二,“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马评次句:“富足矣,奈何情爱常不足。”谓末句较温词“过尽千帆”来,“尤觉纯朴可怜”。其三:“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马认为“妙在以桐庐顶真,又翻出广州作殿,使有‘更行更远更杳’之意”。刘读二诗都看到商妇的苦闷与怨怅,“直起直落中有无限含蓄”。见解之差异,可以从两位选家的年辈、眼光中体会,就读者言,可得到多元启示。
当然可议处都有。两书都选张旭《桃花溪》,我较认可莫砺锋教授认为诗出北宋蔡襄所作的考证。前引《啰唝曲》,最早的《云溪友议》已说为“当代才子所作”,马选不署刘名而归乐府诗,刘选仍署刘采春,似可再酌。还要说到的是,刘著篇幅太大,出了城砖般的两册后,也没有很好的宣传和发行,乃至不为世知。
我始终觉得,唐诗热的阅读和欣赏水平需要不断提升,不能一直保持在童蒙层次,因此乐意介绍当代最好的选本给读者。
>原题《两种唐诗选》,载《文汇读书周报》2018年4月23日3版
>转自“文汇读书周报”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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