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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整个国家都被道德绑架!

沈章明 程门问学 2022-07-15

程千帆先生曾经说过:“不喜欢把眼光局限于某一处。即使写很小的问题,我也喜欢站在高点看它,从中阐述些大问题。”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程先生比较重视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1985年6月20日,程先生命及门弟子研读《万历十五年》。 2007年夏天,张伯伟教授在第一届域外汉学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主旨讲演,讨论“汉文学史上的1764年”。这个题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万历十五年》。


《万历十五年》可读,也耐读。黄仁宇先生希望他的读者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 “看出中国传统社会晚期的结构”。 其实,这本书还可以给读者带来其他方面的有益启示,它的体例以及书中关注的议题,都值得仔细揣摩。本文关注书中提及的道德问题,尝试梳理明代“道德观念过于狭窄”的历史表现,探寻其思想根源。


增订纪念版《万历十五年》




1世间多见张居正



《万历十五年》的第三章,用了一个和书名一样引人不断仿效的标题:“世间已无张居正”。这个标题至少揭示了万历和后任首辅大臣的孤独、软弱。不过,若从道德观和人的本性上看,张居正并不特殊。他和普通人一样,既执着于理想道德,又有一己之私。(第35-36、74-75页)在万历早年的印象中,“张居正似乎永远是智慧的象征……他的心智也完全和仪表相一致。”(第11页)可是,后来万历却发现,“张先生言行不一,他满口节俭,但事实证明他的私生活极其奢侈。”(第36页)


万历皇帝也是这样的人。“他从小早熟,在皇太后和张居正的教育之下,他的生活已经有了一定的目的。”(第120页)虽然偶尔纵酒夜游,(第30-31、57页)但他在张居正去世而无人管束之后,仍然喜欢读书,一度励精图治。(第33-35页)应该说,此时的万历执着于张先生教给他的理想道德。当然,“皇帝仍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有他理智和情感的交战。”(第136页)他与皇三子母亲郑妃感情较好,所以不顾顺序,打算先封其为贵妃。百官反对,他就同时册封三个皇子为王,“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没有气魄”。(第99页)当私欲与道德相遇,没有多少人能永远抑制私欲而严守道德!


大臣们更不例外。万历懒于问政之后,大臣升迁靠抽签来决定,(第91页) “皇帝的放弃职责并没有使政府陷于瘫痪。文官集团有它多年来形成的自动控制程序。”(第91页)忠于职守的大臣中有人“以消极敷衍的态度来应付局面”,(第92页)但并非全部。“有一部分官员,即以后被称为东林党的人,发愤要力挽狂澜。他们的理想是,精神上的领导力量可以在皇帝的宝座之外建树。他们从小熟读《四书》和朱熹的注释,确认一个有教养的君子决无消极退让和放弃职责的可能,需要的是自强不息的奋斗。这些以君子自诩的人物,不论在朝在野,总是标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们不合的为小人。”(第93页)不仅东林党人,其他大臣也都熟读《四书》和朱熹的注释,无人不以君子自居。在道德诉求上,他们多与张居正一样,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在崇尚道德的同时,他们又各怀私心。“人们心里的物质欲望和嘴上的道德标准”存在距离。明代开国时崇尚节俭,但是“开国时的理想和所提倡的风气与今天的实际距离已经愈来愈远了”。(第105页)“文官的双重性格发展得越来越明显,这也是精神与物质的分离。一方面,这些熟读经史的人以仁义道德相标榜,以发挥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为国家服务,以自我牺牲自诩;一方面,体制上又存在那么多的罅隙,给这些人以那么强烈的引诱。阴与阳的距离越来越远”。(第107页)


私心有大有小。“‘四书’中的原则,有的人仅仅视为具文,拿来做职业上的口头禅,有些人却一丝不苟,身体力行。另外有一些人则彷徨于上述两者之间”。(第108页)模范官僚海瑞“和很多同僚不同”,(第103页)说明一丝不苟、身体力行者不多。更多的应该是彷徨于两者之间者。沈鲤“在文渊阁的大门旁边竖立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十项做官的戒律。每天上班的时候,他就站在牌前低声诵读”。(第103页)别人不能断定他这样是做作,同样也不能排除他沽名钓誉的可能性。


当张居正多见,而海瑞成为极少数的时候,这个国家的道德标准一定出了问题。正常的道德标准应该具有可行性,能有效限制私心,而不被其绑架。


张居正塑像



2千载难移义利观



海瑞的道德观念非常纯粹,他坚信“人类的日常行为乃至一举一动,都可以根据直觉归纳于善、恶两个道德范畴之内”。(第157页)他“很不能相信治国的根本大计是在上层悬挂一个抽象的、至美至善的道德标准,而责成下面的人在可能范围内照办,行不通就打折扣。”(第103页)


这种观点有历史渊源和现实依据。历史上曾经多次讨论义利关系问题,重义轻利的一派总占据话语权。孔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孟子则拒绝讨论“利”的问题,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 到了西汉的董仲舒,就开始鼓吹“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谊也。苟为诈而已,故不足称于大君子之门也。” 人们对“义”的推崇已经趋向极端。


重义轻利确实能给全社会带来向上的动力,给治国理家带来方便。“统治我们这个庞大帝国,专靠严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诀在于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女人听从男人的吩咐,而未受教育的愚民则以读书识字的人作为楷模。”(第24-25页)“即使是技术上的问题送交御前请求决定,也要翻译成为道德问题,以至善或极恶的名义作出断语。在这种具体情况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四书’的教导,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约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别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济。”(第94页)


然而,“要是官员们口诵经典中的词句,称自己为君子,别人为小人,在道德的掩盖下夺利争权,这就是把原则整个颠倒了。”(第94页)很不幸,《万历十五年》中反映的,恰恰是这种颠倒原则的状况。在这个时期,至善至恶都极为罕见,官僚多彷徨在两者之间,既善且恶,时善时恶。


宋代苏洵早就注意到重义轻利的危害,强调要把义利关系放在世俗社会背景中进行思考。他直言,一般人不可能单纯地追求义,只有那些内心极其刚正的人,精英中的精英才能做到。要想让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崇尚“义”,就必须用“利”来引导。 苏洵的义利观承认人的差异性和世界的多元性,今天的读者不难理解——《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为我们证明,大多数人都不是海瑞,而和张居正一样,在义利间进行不同程度的挣扎。可是,古人很难接受苏洵的观点。理学家朱熹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以“四书”和朱熹注释为教义的明代,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并认同苏洵的这个观点。


人们总是过度依赖纯粹的道德,不愿意直面复杂的社会现实。何以为此呢?从《四书》的注释里,我们可以看到朱熹的担心:“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为了国泰民安,根本不能言“利”。 那么,修身层面如何呢?《朱子语类》中,朱熹的话更坦诚:“利,谁不要。才专说,便一向向利上去”,“利最难言。利不是不好。但圣人方要言,恐人一向去趋利;方不言,不应是教人去就害,故但罕言之耳”。 “恐人只管去利上求”, 于是,刻意宣传“义”及其正面作用,对“利”避而不谈。传统的不客观公允的义利观就这样沿袭下来,很难撼动,就是本书作者,也坚信“有教养的人则决不能以利害义。”(第245页)


其实,所谓“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 所谓“义中自有利,使人而皆义,则不遗其亲,不后其君,自无不利”等等, 终究只是良好的愿望而已。明万历年间,“在北京的两千多名文官中间,存在着对伦理道德和对现实生活的不同态度,互相顾忌而又互相蔑视。”(第108页)如上文所引,“总是标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们不合的为小人”。


那些饱读诗书的人未必不明白这样做的偏颇。国家过度推崇“义”、夸大“义”的作用,否认“利”的合法性,坚持说教和蒙蔽,他们有时也确实没有选择余地。在上者强调道德引导和舆论控制,在下者便挟道德以自重,或假道德以求私利。


就算是海瑞,至善之人也有趋利之时。一五六九年,他上奏折“阳求罢免,阴向管理人事的官员要挟”,(第163页)“文渊阁和吏部终于向他低头。当年夏天,海瑞被任命为南直隶巡抚,驻扎苏州。”(第164页)虽然“他毕生精神之所寄,在于按照往圣先贤的训示,以全部的精力为国尽忠和为公众服务”,(第181页)但这样的做法还是容易招致非议。


海瑞至善至刚的另一面,其实是“怪僻而执拗”(第169页),不近人情。巡抚南直隶“八个月之后,他遇到劾参而被迫退休”。(第164页)在提出辞职的奏疏中,痛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第168页)他的家庭也不和睦。曾经以婆媳失和为由,先后两次休妻;第三位妻子“在极为可疑的情况下死去”(第182页),小妾自缢而亡。(第168页)固守儒家伦理,恪守“忠孝”(第183页)的海瑞没有实现他的道德理想,他被后人认为“不合乎时代的潮流”。(第185页)这样的失败,固然与孤立无援有关(“人的廉洁和诚信,也只能长为灌木,不能形成丛林”,第240页),但主要原因还在于这种道德观过于理想化。


海瑞塑像



3道德从来多困境



“我们的帝国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靠文牍。”(第59页)明代“施政的要诀,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针为主,以道德为一切事业的根基。”(第60-61页)作为根基的道德主要来自经典书籍,“帝国的圣经‘四书’就为读书人所必须诵习,而其中亘古不变的观念又通过读书人而渗透于不识字的乡民之中,即幼者必须追随长者,女人必须服从男人,没有知识的人必须听命于有教养的人。”(第178页)


事实上,“我们所称为制度,往往只是一个理想。”(第71页)现实生活中,人们常与这种绝对的道德观保持距离,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暗地里另立标准。


张居正任首辅大臣时,蒙古部队犯边,后不战而退。在张居正看来这完全归功于谭纶、戚继光的“部署有方,才使俺答踌躇不前;然而临近的两镇却把功劳据为己有”。张居正一边假装糊涂,对两镇加以奖赏,一边要求谭纶不要争论。“这种做法,表面上是损己益人,具有大政治家的风度;但是仔细研究,却仍是有阴有阳”。(第219页)


后来的“首辅申时行虽然提倡诚意,他对理想与事实的脱节,却有一番深切的认识。他把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阴’。调和阴阳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所以他公开表示,他所期望的不外是‘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达到这个低标准,已经需要一番奋斗,如果把目标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实事求是了”,因为“要消除文官中不愿公开的私欲是不可能的。”(第64-65页)“离开了权术,这些高级官员也无精明能干之可言,而权术又总是和诚信背道而驰的。”(第73页)一旦触怒同僚,“技术上的争端,一经发展,就可以升级扩大而成道德问题”。(第78页)


武将戚继光也有自己的办法,他“获得成功的要点,在于他清醒的现实感。他看清并适应了当时的政治,而把军事技术作为必要的辅助,这是在当时的环境里唯一可以被允许的方案。”(第214页)“戚继光的复杂来自环境的复杂,如果指望他简单得如同海瑞,无疑是不近情理。”(第227页)


“戚继光的长处,在于他没有把这些人事上的才能当成投机取巧和升官发财的本钱,而只是作为建立新军和保卫国家的手段。”(第228页)张居正、申时行等人也同样,他们虽然有阴有阳,但都没有突破一定的道德底线,大体上以阴济阳,为家国尽职尽责。至于其他官员如何,就需要仔细研判并区别对待了。


无论是张居正,还是其他官员,他们对待道德标准的现实态度,引起了万历皇帝的注意。“在张居正事件以后,他明白了别人也和他一样,一身而具有‘阴’、‘阳’的两重性。有‘阳’则有‘阴’,既有道德伦理,就有私心贪欲。这种‘阴’也决非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加以消灭的。于是,他既不强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张,也不反对臣僚的意见,而是对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这种消极怠工自然没有公然以圣旨的形式宣布,但在别人看来则已洞若观火。”(第89页)“对各种告讦、争论和答辩已经不感兴趣,他对一切都取怀疑的态度。……每个人都是说管说、做管做,两不相干……他之所谓‘讪君卖直’,就表示他已经知道凡事都有其明暗阴阳。”(第84页)“皇帝能用来达到目标的手段也极为有限,概言之,不出于人事的升降和礼仪的举行。而万历皇帝的所作所为,正与此背道而驰。”(第92页)


对于万历的颓废,整个明帝国的官僚都有责任。“帝国的官僚政治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成千成万的官僚,在维护成宪的名义下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掩盖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利。”(第217页)大量官僚挟道德以自利,逼得皇帝消极怠工,说明当时的道德理想和相应的道德说教已经不合适宜,需要认真检视和反省。


万历皇帝朱翊钧



4以人为本是其难



万历年间,知识分子很少“发扬为公众服务的精神……有时他们身上的自私苟且,还远过于不识字的愚氓”。(第247页)《万历十五年》对这种道德危机没有进行专门探讨。


在分析李贽和耿定向兄弟的思想冲突时,作者指出,唐宋以来“文官政治确立为统治帝国的原则……使集权的中央政府不得不创立新的哲学理论,以维系社会上成千成万的优秀分子,即读书的士人。”(第255页)但是作者说这些知识分子“在经济上是中等以上的地主,因而也是这个社会的真正主人”,(第258页)却有失客观。因为“一个人的进学中举,表面上似乎只是个人的聪明和努力的结果,实则父祖的节衣缩食,寡母的自我牺牲,贤妻的含辛茹苦,经常是这些成功的背景。”(第63页)“考场内的笔墨,可以使一代清贫立即成为显达,其实幕后的惨淡经营则历时至久。这种经过多年的奋斗而取得的荣誉,接受者只是一个人或至多几个人,但其基础则为全体家庭。”(第245页)还有,“整个社会都认为做官是一种发财的机会,不少的小说和笔记都写到,一个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影响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北京的一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一俟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就随同任所,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可以本外加利,利又成本。”(第65页)


官僚多出身贫寒,俸禄却又如此微薄(第15页),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竟然都要靠额外收入度日(第106页),海瑞那样的清廉之士自然少见,道德危机的出现也便不足奇。


明代承袭了传自宋代的理学,却没有相应的配套措施来保证它的合理性,使其变得越来越不合情理。宋代官僚待遇优厚,朱熹等理学家自然可以从容论道。到了明代,情况便大不相同。贫穷出身的官僚在几乎不能自存的情况下,还要担当崇高的道义,未免不太现实。海瑞担当道义,他一如既往地家徒四壁,最后妻离子亡。李贽强烈抨击耿定向等人不道义,却又“不得不依赖这些被抨击者的接济而生活。”(第252页)这样的窘境,一方面促使李贽“寻求个性的自由发展”,(第240页),一方面把他逼入空门,获得一个“化缘和尚的姿态”(第248页),摆脱经济依赖和家庭责任。人生的窘迫、道义的沉重,既成就了李贽,也毁了他。他眼光敏锐,思想深刻,这些思想却不见容于世,遂引发道德冲突,至于自杀。


如果不想做海瑞和李贽,那就只能努力去做张居正、申时行和戚继光,他们只有在口头上认可一种道德标准,实际奉行另一种标准。在这些人的苦心经营下,这个帝国表面无事,实际上危机四伏,大厦将倾。


万历年间的这场道德危机,证明了苏洵义利观的正确。宋代没有人能理解苏洵的隐忧,或许是因为宋代文人生活优裕,尚可以从容论“义”。明代特别是万历年间,人们为什么没有反思这种义利观,没有注意到苏洵的这个观点?博览群书的李贽,最不应该忽视苏洵的这篇文章和这个观点。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的文集到处流行。李贽“察觉到自己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别人也是如此,但他不能放弃孔子所提倡的仁。这样,他只好在形而上学中找到安慰——世间的矛盾,在‘道’的范畴中得到调和而且消失。”(第271页)他还是拘泥在“道”与“心”之中,而恰恰不能像苏洵那样,关注人,关注现实中的自己。


以人为本,不仅在国家制度设计层面很难做到,在思想家那里,也难以实现。


>原题《“万历十五年”的道德危机》,系作者2013年12月26日在华东师范大学“悦读汇 读书会”上的演讲底稿,部分删节后发表于《中国德育》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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