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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孝萱:谈一谈我的治学方法

卞孝萱 程门问学 2021-06-12

本文为卞孝萱先生《唐人小说与政治》一书的导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讲课中的卞孝萱先生


我给大家讲唐人小说(包括传奇小说、通俗小说、笔记小说)与政治的关系,是从作者写作的政治背景、作者的政治态度方面来研究唐人小说。在讲授主要内容之前我先讲一讲与此有关的几个问题。


首先,谈一谈我的治学方法。


我是扬州人,回忆我的学术历程,首先是扬州学派对我的启迪。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介绍清代吴、皖两大学派后,说:“此外尚有扬州一派,领袖人物是焦理堂(循)、汪容甫(中),他们研究的范围,比较的广博。”他指出扬州学派的特点是“广博”,不如张舜徽指出扬州学派的特点是“通核”。张氏说:“吴学最专”,“其失也固”;“徽学最精”,“其失也褊”。“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这里略举扬州学派几个主要成员的业绩和言论。


高邮王氏父子“贯通经训”。王念孙所著《广雅疏证》,“引伸触类”,“无所不达”。汪中著有《述学》内、外篇,如《释三九》、《释明堂》“皆汇萃古训,疏通证明”。焦循主张“通核”之学,“通核者,主以全经,贯以百氏,协其文辞,揆以道理。人之所蔽,独得其间,可以别是非,化拘滞,相授以意,各慊其衷”。阮元著《揅经室集》,如《明堂论》、《封泰山论》等,皮锡瑞评为“定论”,“今得阮氏之通识,可以破前儒之幽冥矣”。


扬州学派区别“陋儒之学”与“通儒之学”。陋儒之学,“守一先生之言,不能变通”;通儒之学,“实事求是,汇通前圣微言大义”。汪中肯定高邮王氏父子为通儒,阮元肯定汪中、焦循为通儒。对于同乡前辈的学术成就和治学方法(贯通、疏通、通核、通识、变通、汇通),我自少至老铭记在心。


解放后,我有幸师从范文澜先生。范老授我“专、通、坚、虚”四字。当时强调专家,聆范老之训,使我对专精与博通的关系、坚持真理与虚心听取不同意见的关系,有了正确的认识。范老说:


我们研究某一部分历史,着重地读有关这一部分的理论书和资料书,是非常必要的,但不读前前后后的历史,这就不对了。


我们中国史学家有优良的传统,这就是“文史兼通”。过去文史是不分家的,文学家往往是史学家,如孔子、左丘明、司马迁等,都是这样,这个优良传统应该保持和发扬。


范老的著作,更为我们树立了专通结合、文史兼通的典范。这里举《中国通史简编》中两个生动的例子:


(一)武曌    谈武曌做女皇帝的文章很多,范老的见解与众不同。范老说:“武则天通文史,多权谋,自然是取得政权的一些条件,但突破太后临朝称制的惯例,正式登皇帝位,建立朝代,却是历史上惟一的创举。她能这样做,是和当时社会习俗有关联的。”范老举《颜氏家训·治学篇》“邺下风俗,专由妇人主持门户”,“北方人士,多靠妇人管家……夫妇之间,你我相呼,不讲妇人敬夫的礼节”为证,指出:“大抵北方受鲜卑统治的影响,礼法束缚比较微弱,妇人有发挥才能的较多机会,成为一种社会风气。武则天就是从这种风气里产生出来的杰出人物。”我读到这里时,既感到有理、有据、有说服力,又不禁要问:为什么别人没有从社会风气来解释武曌称帝呢?


(二)李泌    人们大多批评李泌讲神仙怪异,而范老不这样看。范老说:“李泌是唐中期特殊环境中产生出来的特殊人物。他经历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三朝,君主尽管猜忌昏庸,他都有所补救和贡献,奸佞尽管嫉妒加害,他总用智术避免祸患。他处乱世的主要方法,一是不求做官,以皇帝的宾友自居,这样,进退便比较自如;二是公开讲神仙、怪异,以世外之人自居,这样,不同于流俗的淡泊生活便无可非议。统治阶级争夺的焦点所在,不外名与利二事,李泌自觉地避开祸端来扶助唐朝,可称为封建时代表现非常特殊的忠臣和智士。”范老举李泌反对唐德宗立白起庙和信天命两件事为证,指出:“他谈神仙怪异,实是处乱世的一种智谋”,并非迷信。我读到这里时,既感到合情、合理、合乎李泌心事,又不禁要问:为什么别人没有从避免祸患来解释李泌讲神仙怪异呢?


只有范老从社会风气来解释武曌称帝,从避免祸患来解释李泌讲神仙怪异,使读者耳目一新,消除疑滞,这是范老对中国历史融会贯通的表现。只专不通的人,是想不到、说不出这种卓见的。两段文字,娓娓动听,又是范老文史兼通的表现。


对于扬州学派和恩师范老,我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认真学习他们的治学方法,来研究唐诗和唐人小说。


本文手稿


其次,谈一谈我研究唐人小说的基本思路。


“五四”以来,唐人小说的研究主要是考证作家生平、写作年代、版本源流,进行分类(如分为神怪、爱情、豪侠等类),探讨思想性与艺术性,进行注释、辑佚、赏析等。我另辟蹊径,以小说写作的政治背景为出发点,从小说作者的政治态度入手,专与通结合,文与史互证,旁推曲鬯,以意逆志,透过表面的藻绘,进入作者的心胸,探索作者的创作意图,也就是作品的真正寓意。


中国的文化传统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文学方面,《诗经》创造了比兴的手法。“比”是譬喻,即“以彼物比此物也”;“兴”是寄托,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为什么要用比兴手法呢?“比”是“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是“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之”。《诗经》中比兴手法有多种多样的运用,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离骚》继承《诗经》,用譬喻来表情达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此谗佞。灵修美人,以媲君王。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虹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雷电,以喻小人。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谗构。历代文士大多沿用《诗经》、《离骚》的表现手法,以表达自己的寄托。


在史学方面,中国史学本于《春秋》。孔丘修《春秋》,专事褒贬,但为了避免祸害,又隐约其词。这种“显而微,志而晦”的手法,也是历代史家所学习的。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小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比《诗》、《骚》、史书低得多,被视为“街谈巷语”,具有较强的随意性,作者能够更自由地形容、发挥。与其他文体相比,小说的涵盖面更广,它可以大胆虚构、幻设、“鬼物假托”,这些都是《诗》、《骚》、史书不能与之相比的,也就是说,小说可以比《诗》、《骚》、史书更方便地表达作者的寄托。


再次,谈一谈我研究唐人小说的主要追求。


《庄子·养生主》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对文惠君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在这段精彩的话中,“间”(jiàn)字是要害。庖丁肢解牛体时,能看准牛骨节之“间”(空隙)下刀,刀刃运行于空隙中,所以大有回旋的余地。治学何尝不是如此?古人云:“读书得间。”孙诒让著《墨子间诂》,自序说:“间者发其疑忤。”这是对“间”的一种解释。邹韬奋在《经历》中说:“我每得到一个题目,不就动笔,先尽心思索,紧紧抓住这个题目的要点所在。……这也许可以说是要‘看题得间’。”这是对“间”的又一种解释。前人读书、作文都重视“间”,对我研究唐人小说是重要的启发:要得“间”。


探讨作者的创作意图,发前人之所未发,力求得“间”,这是我研究唐人小说所追求的方向。


《唐人小说与政治》


最后,谈一谈我研究唐人小说的几点体会。


一、赵彦卫在《云麓漫钞》说,唐人小说“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对这句话虽不应机械地理解,但诗的美刺、史的褒贬精神,在某些唐人小说中确有体现。小说作者如沈既济、陈鸿等是史学家,韩愈、柳宗元、蒋防、白行简等是词章家,他们平日讲究美刺、褒贬的优良传统,在写小说时不会丢掉。小说与诗赋同属文学作品,文学作品是心声的反映。从一个人的诗赋小说,可以见这个人的心;从一群人的诗赋小说,可以见这个时代文人的心。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斗争的错综复杂,造成了人们在复杂环境中的种种心态,这在史书中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探索出来。唐人小说与唐诗赋一样,其反映个人以至时代心声的作用,不可忽视。


二、以杜甫为例。自宋以来,论诗者称杜诗为“诗史”。为什么杜诗被称为“诗史”呢?杨维桢《诗史宗要序》云:“陈古讽今,言诗者宗为一代‘诗史’。”朱鹤龄《杜诗辑注序》云:“指事陈情,意含讽喻。”所谓“陈古讽今”、“指事陈情”,都是号为“诗史”的杜诗所常用的手法。还有“托物寄言”。仇兆鳌《杜诗详注》自序说:“若其比物托类,尤非泛然。如宫桃秦树,则凄怆于金粟堆前也;风花松柏,则感伤于邙山路也。他如杜鹃之怜南内,萤火之刺中官,野苋之讽小人,苦竹之美君子,即一鸟兽草木之微,动皆切于忠孝大义。”陶开虞《说杜》也说:“子美随地皆诗,往往见志。”如“枯樱病橘,感伤寇盗之凭陵”。但是作为文学作品的“诗史”不直接是史。正如卢世㴶《紫房余论》所说,杜诗有“乍看无端,寻思有谓”者,有“兴言在此,寓意在彼”者。“乍看”是不行的,光看表面也是不行的。仇兆鳌说得好:“是故注杜者必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反复沉潜”四字,确是经验之谈。研究唐人小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三、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这是发愤著书说。韩愈又发展为不平则鸣说,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他除列举自然现象外,重点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他将“善鸣者”分为“鸣国家之盛”与“自鸣其不幸”两种。司马迁、韩愈的理论对于研究古典文学作品有重要指导意义,用之于唐人小说的研究,无疑也是适合的。


四、唐人小说寓意深,成就高,为后世文言小说作者所效法,历宋、元、明、清至“五四”时期,流风余韵犹存。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胡适等提倡白话文,“斥(林)纾三人为桐城余孽。纾心不平,作小说《妖梦》、《荆生》诸篇,微言讽刺,以写郁愤。”林纾借小说以鸣不平,与唐人小说是一脉相承的。


五、探索作者的创作动机,对评价作品的艺术价值有无抵触呢?以杜牧《阿房宫赋》为例。此赋极写秦宫殿之大,歌舞之盛,宫女之美,珍宝之多,秦皇如此穷奢极欲,势必激起民众反抗,“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其历史教训,发人深省。据杜牧《上知己文章启》,“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广大读者知道此赋是以秦影唐,有所为而作,更加领会它的思想意义。我研究唐人小说的创作意图,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绝不意味着用来代替对作品的赏析。


我讲授唐人小说与政治的关系,也将贯彻我从事学术研究包括唐人小说研究的一贯思想。


>原载《唐人小说与政治》,鹭江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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