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鹏:宋词鉴赏的经典之作——重读沈祖棻《宋词赏析》
《宋词赏析》,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如今,词作的鉴赏,已经成了专门之学。论著之多,作者之众,有目共睹。20世纪一百年间,先后出版过220多种词作鉴赏的专著,有550多篇词作鉴赏的专题文章见诸报刊。在20世纪词作鉴赏的大观园里,有两本引人注目的标志性著作。
一是俞平伯先生和他的《读词偶得》。
俞平伯先生学问广博,虽然不以研究词学名家,但他在词学研究领域却拥有两个“第一”。20世纪第一篇词作鉴赏的文章,是出自他的笔下;第一本词作鉴赏的专著,也是由他执笔写成。这第一篇词作鉴赏的文章,题目叫《葺芷缭衡室札记——宋词赏析》,发表在1924年上海东亚图书馆出版的《我们的七月》里。这篇文章,既是俞先生第一篇词学研究的论文,也是20世纪整个词学研究领域中第一篇具有现代学术品格的词作鉴赏文章。之前的词作鉴赏,往往是随兴即感式的点评,缺乏具体深入的分析。正如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所说的,古人鉴赏与批评,“率为抽象之辞,无具体之剖析,往往令人迷离惝恍,莫知所归。此中国文学批评学者之通病”。而俞先生这篇词作鉴赏文章,注意细密的评赏分析。此后几年,他在《中学生月刊》上连载《诗词偶得》,1934年结集由开明书店出版,成为现代词学史上第一本词作鉴赏的专著。
那另一本标志性的著作,便是沈祖棻先生的《宋词赏析》。
如果说,《读词偶得》的出版,标志着词作鉴赏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那么,《宋词赏析》的问世,则标志着词作鉴赏从政治功利性的解读向审美鉴赏的回归;如果说《读词偶得》代表着一个新的起点,那么,《宋词赏析》就是一个里程碑,预示并引领着20世纪词作鉴赏高潮的来临。
《宋词赏析》原是沈祖棻先生的遗著,经程千帆先生的整理,1980年3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此之前,词作鉴赏,不受重视,从1949—1979年30年间,我国大陆学界没有出版过一本词作鉴赏的专书。而从1980年起到2000年,各类词作赏析的专著忽如雨后春笋, 20年间,就出版了200多种,有的鉴赏专书印数达到数百万册,深受读者大众的欢迎。而在八十年代,得风气之先的第一部词作鉴赏专书,就是沈祖棻先生的这本《宋词赏析》。她像一朵报春花,问世之后,即引来百花盛开。从这本书之后,各类词作鉴赏的著作蔚然大观。
“文革”前后的古代文学研究,跟现当代的文学批评一样,往往是政治标准第一,文学作品都当作政治读物,注重挖掘其中的思想意义和政治价值。而《宋词赏析》一改政治化的批评模式,回归到关注文学的审美特性、注重分析词作的艺术技巧和文学价值的批评之路。一篇宋词,经作者细致入微地分析,我们得以领略词人的艺术匠心,从那些平常和不平常的词句中领略到异样的美感。我们惊喜地发现,宋词原来可以这样阅读!可以这样鉴赏!宋词的艺术世界,原来充满着如此的艺术魅力!——30年前,笔者初读此书的感受,至今仍清晰地铭记于心。正是这本薄薄的小书,引发了我对宋词的兴趣,并用了30年的时间来从事词学研究。
《读词偶得》和《宋词赏析》,都是大家写的小书,容量不大,影响却不小。有意思的是,这二本书重版率惊人相似,都先后有7家出版社印行过7种版本。一本小书,有这么多出版社竞相印行,足见其受欢迎的程度。时值沈先生百年诞辰之际,要写篇纪念性的文章,于是我想到了沈先生这本《宋词赏析》在词作鉴赏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联类而及,又想到了《读词偶得》。
比较而言,《读词偶得》是才子之笔,行文“随意”(该书《缘起》语)。遇得意之处,放笔写去,滔滔不绝,纵横引申,酣畅淋漓,读来趣味盎然。但“随意”有时不免过分,有些该讲析的字句,却略而不讲,不着一字,让其自显风流。虽然作者也讲章法、讲句法、讲脉络,但不是一以贯之,有时讲得不很透切明白,只顾自我陶醉,自我欣赏,全不管读者懂不懂得——他在《缘起》里俏皮地说:“不懂也一点不要紧,懂也没有什么好处;虽然懂懂也不妨”。他的有些解释,我们真的不懂。比如李璟名作《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末句“多少泪珠何限恨,寄阑干”的“倚”,有的本子作“倚”,俞先生说:“‘寄’字老成,‘倚’字稚弱。‘寄’字与上衔接,‘倚’字无根,固未可同日语也。”为什么说“寄”字老成、“倚”字稚弱,俞先生不肯进一步解释,只留给读者自个儿去琢磨思索。
而在这一点上,《宋词赏析》却是超越《读词偶得》的,它是学者之笔,赏析得严谨透切,当得上唐圭璋先生所说的 “剖析精微,体察分明”。众所周知,沈先生有“当代李清照”之称,才华富赡,但赏析时,却处处显示出学者的功力和精审,当详处,不厌其详,当略处,点到为止。既注意结构布局、艺术手法的具体分析,又举一反三,总结艺术规律,比如对词作艺术表现中的一与多、真与幻、情与景关系的揭示,就很具有启发性,既“可供今天写诗的参考”,也可以作为论题进一步去总结和探索。作者是著名的词人,对词人遣词用字的良苦用心体会深刻,为了说明词人的艺术匠心,她常用换字法来比较优劣。如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作者分析说,这七个字“写出了景物、地点、季节、时间和人物的情绪、感觉,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或可有可无的,可称精炼。假如我们将这一句写成‘黄菊初开兰蕊吐’,同样是写了秋天的景物,写了菊兰,可是形象和意境就单薄多了。即使只改成‘槛菊含烟兰带露’,那也不成,因为两字之差,就抽掉了恰恰是词人所要着重表达的对景生情这一点”。作者最善于用比较法,或同中求异,或异中求同,使人在获得审美享受的同时,既扩大知识视野,也掌握一些评论鉴赏的方法。
正如文学经典总是具有独创性和典范性一样,文学研究中的经典也具有观点的独创性和方法的示范性。《宋词赏析》就是这种经典之作。无论是喜欢阅读宋词的人,还是致力于创作诗词的人,或是文学研究者,这本书,都是值得再三精读的经典!
>本文删节版曾刊2009年3月18日《光明日报》,此为全文版,转自“王兆鹏的博客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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