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涛:“师者”莫砺锋先生
莫砺锋老师与学生在一起(2017年,师母摄)
2009年,我考取了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有幸成为莫砺锋老师的学生,2012年我留校任教,迄今已经在莫老师身边待了将近十个年头。
莫老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严肃,与他接触不多的人,会觉得他不苟言笑,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莫老师的学生在初次见他时,也会有“战战兢兢”的感觉。记得我们刚来南京读博,在第一次新生见面会上,莫老师只让我们做了简单的个人介绍,就开始向我们宣告博士这三年的学习计划,要读的书目有哪些,怎样来读书,哪些书必须细读,哪些书可以泛读,不要荒废了最好的读书时光,等等。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莫老师孜孜不倦谈的全是与读书、学业有关的内容。此外,我们还发现,莫老师似乎一次也没有对我们笑过。望着他严峻的面容,我们的后背不禁冒起阵阵寒气:做莫老师的学生,不简单!
实际上,做莫老师的学生没有那么“难”。《论语》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用来形容莫老师似乎正合适。莫老师其实是一位非常温和宽厚的长者,他的性格远没有他的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酷”。莫老师要求我们必须精读的书目有《昭明文选》、杜诗与苏诗,每个学期集中读一种书,要逐字逐字地细读,读书时还要试着提出问题和有所思考,这些内容可在读书见面会的时候与他讨论。平心而论,踏踏实实的细读我们是能够认真完成的,但想要在读书的过程中发现什么新鲜的问题和新颖的见解,就力有未逮了,所以我们每次参加读书会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唯恐那些十分浅薄可笑的“问题”引得老师生气。令人意象不到的是,莫老师从来没有批评我们所提问题的幼稚浅陋,他总是皱起眉头略一沉思,就从那些问题中找到可以深入发掘的点,由此生发开去,循循善诱地将他胸中的知识与见解教授给我们,从而引导我们如何更好地去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听着莫老师“化腐朽为神奇”的精彩解答,每每令我们既佩服又惭愧。
莫老师与学生在一起(2013年)
莫老师批改学生的论文也是尽心竭力。他通常会用红笔把我们文章中有问题或思考得不够成熟的观点标示出来,然后在旁边注明他的意见,或提示应该进一步修改的方面。不仅文章的内容,就连注释舛谬、文献疏误、病句错别字、标点不妥等这类低级错误,他也绝不放过,一一地加以批抹改正。在文章的开头或结尾,他还会指出我们论文写作中暴露出来的整体毛病,比如对抓不住论题要点的,就批以“金屑虽贵,落眼成翳”;对文字繁复啰唆的,就批以“略嫌繁冗,力求精简”;对思路不广、题目陈旧的,就批以“推陈出新,勿随人后”,等等。这些批语虽极简短,但通常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身上的“症结”所在,给我们指明了加以改进的方向。莫老师的认真与“较真”,也使我们在写论文时再也不敢马虎大意,而要反复地加以修改打磨,极力避免不应出现的错误。
莫老师对学生在学业上的要求大抵可以用“问心无愧”四个字来概括。所谓“问心无愧”,不仅是指摒弃一切学术不端行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学者;还包括每个人在学术道路上无论能走多远,或是取得一些成就,或是默默无闻,只要他能够毫无懊悔地大声说“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就足够了。但求尽力,无问结果。莫老师的这一要求,究竟是严乎?宽乎?似乎每个学生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与理解。
莫老师、师母与学生在一起(2018年)
莫老师也有真正比较严厉的时候,特别是当他的学生品行有亏时,他就会真的予以批评训斥,丝毫不留情面。有一次莫老师召集弟子举行读书见面会,当时南大的办公条件有限,老师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能约学生到家里见面。可能是这种“登堂入室”的形式看上去比较轻松随意,两个学生在课间休息时便聊起了学院里其他老师的“八卦”,莫老师在隔壁房间听到后,立即过来制止,并批评他们不应该在背后议论师长。莫老师几乎从来不对弟子说重话,这种当面斥责的方式,已经是十分严厉的处罚了,两个面红耳赤的学生赶紧承认错误。这件事也使我们了解到,莫老师做人极讲原则,对学生人格品行的要求尤为严格,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就是这个意思。
莫老师为人师表,他本人在品德方面更是以身作则、躬先表率。他在学界有很高的地位与声望,这与其为人端方正直、襟怀坦荡有关,故此他也能得到其他学者的尊重与信服。莫老师对学生也从来不摆“著名学者”“名师”的架子,与人相处只论是非曲直,不较地位高下,因此,如果他有“做错事”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别人赔礼道歉。有一次给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上选修课,他发现坐在前排的两个同学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这是对教师劳动成果的极大不尊重,便十分严肃地批评了他们的行为。结果课下有人向他解释,原来那两个学生是在用手机看课件。莫老师平时不用手机,所以不知道现在的手机还能有此“妙用”。于是在第二节课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承认自己错怪了两位同学,并诚挚地向他们道歉。
莫老师经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就是:“比做学问更重要的是做人,如果没有学会做人,那学问做得再好也没有意义。”
与莫老师相处得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莫老师和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1990年)
莫老师对他的恩师程千帆先生有极深的景仰感恩之情。他经常与我们谈起,与程先生成为师徒的“缘分”:他与程先生原本都想读理工科,种种阴差阳错才转而攻读中文,这是他们师徒极其相似的一段人生经历,也是彻底改变他们人生方向的经历。在报考程先生研究生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写过什么样的著作,只是因为在下乡插队期间背过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的诗歌,又适逢程先生招收“唐宋诗歌”方向的研究生,便“稀里糊涂”地报考了;成为程先生的研究生后,他很庆幸自己的专业考对了,导师也选对了,程先生真是一位好老师。每当回忆起当年跟随程先生读书时的情景,原本话不太多的莫老师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时至今日,仍能从这些话语中感受到他对程先生发自内心的钦敬与怀念。我从一位年长的师兄那里得知,程先生去世后,莫老师有一次讲课恰好涉及有关师生情谊的文学作品,向来冷静平淡的莫老师竟一度哽咽流泪难以自已,显然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他的老师。
莫老师与夫人陶友红的伉俪情深,也是莫门津津乐道的佳话。莫老师与师母于1982年在南京相识,1983年结婚。当时莫老师还在南大读博,靠助学金生活,没有任何积蓄。从相识到结婚,他没给师母送过任何礼物,两个人在婚礼上穿的新衣还都是师母一手操办的。师母1977年高考以前,曾在南京服装厂当过几年工人,婚后他们全家的衣服大多由师母亲手缝制,莫老师在1984年的博士论文答辩会上穿的上装、外裤都是如此,当时他就以这套行头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对两个人这段比较艰苦拮据的“新婚燕尔”生活,莫老师曾在《结婚三十周年赠内十首》诗中这样写道:“崎岖世路叹零丁,蛟失沧波鹤剪翎。久惯人间多白眼,逢君始见两眸青。”“家无四壁愧黔娄,搜索空囊鬼亦愁。岂有瑶环定情物,嫁衣犹仗孟光筹。”“秋霜春雨夏惊雷,黄卷青灯岁月催。长夜感君相伴坐,剪刀唧唧把衣裁。”莫老师与师母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五个年头,风雨同舟的岁月之旅的磨砺使他们的感情更加稳固和深厚。莫老师平时手不释卷,师母为了不打扰他,便主动多承担一些家务活。两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莫老师会帮师母提包,下楼梯的时候还会扶着她……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默契”,被我们莫门弟子戏称为他们夫妻俩的“秀恩爱”。近年来,莫老师与师母身体都不是太好,莫老师曾患直肠癌,经过手术后,所幸有惊无险并无大碍。师母则容易昏厥,身边离不开人,莫老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陪护师母。在老师、师母相继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亲眼看到了他们夫妻俩是如何相互照顾、相濡以沫的,正像莫老师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苍颜白发两相怜,细话平生叹逝川。我向天公祈后死,伴君垂老坐炉前。”
莫老师与夫人陶友红(2013年)
莫老师性情恬淡,很少在学生面前显露感情,但其实他对学生非常爱护,每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莫老师总是会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们,照拂我们。有一次,有个女学生在图书馆看书时不慎滑倒造成腿部骨折,莫老师得知后,立刻炖了排骨汤去看望她,还让师母留在医院帮忙照顾。还有一次,有个学生家里遭遇变故心情极为低落,莫老师知道这种情况需要慢慢疏导,便叮嘱我们多关怀这位同门,还多次向我们询问这个同门的近况,他还与师母一起找这个学生谈心,主要内容竟然是莫老师平时极少为之的“闲聊”。2013年春末,莫老师因做手术住院疗养,其时正逢毕业季,莫老师亦有三名博士生完成了毕业论文的初稿,我们都以为此时莫老师身体还十分虚弱,恐怕没有精力和体力再批改论文了,没想到他还是让人把三本厚厚的博士论文带到了病房中,就在病床上仰卧着批阅,还写下了大量的修改意见,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身体的不适而耽误对这几名毕业生的论文指导。
莫老师学问渊博,胸藏锦绣,听他讲课、讲座或发言,是极大的精神享受。他讲课几乎不用讲稿,通常两小时的时间,他的备课笔记只有薄薄的一页或两页纸,只略记提纲而已,具体内容、文献材料等,他早已成竹在胸,讲课时即侃侃而谈,如万斛泉涌。2013年在江西赣州举行的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莫老师在闭幕式上做了总结发言。这次发言按计划应由会长王水照先生来做,但由于王先生年事已高,突觉嗓子不适,便改由莫老师发言。虽然是即兴讲话,但莫老师思路清晰,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以其深厚的功底与渊雅的气度赢得了与会学者的热烈掌声。
莫老师与王水照先生(2005年)
莫老师的讲话总是充满着智慧的闪光。有一次在北京召开宋代文学的会议,莫老师在开幕词中讲到了北京与宋代文学的渊源。这个话题不好讲,因为北京在两宋时是辽、金、元的首都,与宋代文学能有什么关系呢?却听他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也许有人会认为北京在唐代是范阳节度使的驻地,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地方,所以研究唐代文学的学者对它缺乏亲切感。同样,在整个宋代,北京先是辽国的南京,继而成为金国的中都,最后变成元朝的大都,在宋人眼中,北京总是敌国的都城,所以研究宋代文学的学者也对它缺乏亲切感。我本人不同意这种看法。早从商、周时代开始,北京就在华夏疆域之内。到了秦代,北京已有驰道直通咸阳,驰道就是古代的高速公路。由于种种原因,宋朝一直没能收复五代时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但正像王安石所说:‘吾将取之,宁姑与之也’,陆游所说的:‘尽复汉唐故地’,一直是宋人的理想。况且宋王朝与辽、金、元在政治上虽属敌国,但在文学上则绝对属于同一个时空板块。还记得2004年我到银川参加本学会的第三届年会,虽然知道那里曾是西夏的京城兴庆府,但一想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记载,也就释然于怀了。至于辽、金、元历朝的文学,更与宋代文学始终密不可分。北宋苏东坡的诗集,刚刚问世就在辽都的书肆及时刊行。辽代诗人寺公大师的《醉义歌》,耶律楚材的赞语就是‘可与苏黄并驱’。金代文学更在整体上被元好问评为‘借才于异代’,所谓‘异代’,即大宋也。我们周裕锴副会长的老乡宇文虚中,在历代文学家大辞典中既出现在宋代卷,又出现在金代卷。至于南宋词人辛弃疾与金国词人党怀英,青年时本为‘同舍生’,那就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啊!到了元代,堪称宋诗最后一抹光辉的文天祥的《正气歌》与《集杜诗》,就是在大都写成的。所以我们在北京举办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的年会,也是得其地利。”
莫老师与周裕锴老师(1995年)
莫老师不仅学问深厚,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古人的精神与智慧也深有会心。苏东坡,是莫老师最为崇敬和喜爱的伟大诗人,他戏称自己如果能“穿越”到古代的话,最想做的就是东坡门下一书僮。在我看来,莫老师身上就有东坡那种宠辱不惊、自然恬淡的精神印记。他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但他对物质生活的好坏却极不在意,山珍海味当然吃得,粗茶淡饭亦足以怡然自乐。作为“著名学者”,他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一身份为自己求取更大的声名或利益。就连在学术上,他也不写“砖头”著作,或者申请重大课题,而只是凭自己的良心与兴趣做学问。苏东坡尝言:“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东坡的智慧在教人不要执着于物,有欲望即有牵绊,放下了执着,也就获得了自由与超脱。莫老师的淡泊名利,庶几近之。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莫砺锋先生都无愧于“师者”这个庄严的称号!
本文作者(后排左三)与莫老师
>原载《名作欣赏》201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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