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0月21日,为期三天的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十一届年会暨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在复旦大学圆满闭幕。本文为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先生所致闭幕词,经授权发布。标题为编者所拟。
莫砺锋先生在致词中
经过两天半紧张热烈的报告和讨论,我们的年会很快就要结束了。刚才五个小组的代表分别进行了详细的汇报,朱刚副会长又作了全面的总结,我没有必要再来重复,所以只想说一点个人的感受。近年来凡是有关古代文化的学术研讨会,在会议的总结或概述中经常会引用朱熹的两句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这是宋代诗人的诗句,我们宋代文学学会对它拥有知识产权,其他学会引用时应该付费的。当然有些学人与本学会友谊深厚,比如在场的唐代文学学会会长陈尚君先生,我们愿意豁免这笔费用。至于我们,当然可以任意引用。840年前,朱熹作《鹅湖寺和陆子寿》一诗,回忆他在鹅湖寺与陆九渊、陆九龄兄弟进行的一场学术讨论,并追和当年陆九龄的一首诗。现在我逐联引用此诗。“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是说他对二陆兄弟的道德文章向来钦佩,离别数年,甚为想念。我想在场的代表们也都钦佩彼此的品德和学问,从上次年会以来分别两年,更加互相思念。“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是说自己偶然扶着手杖走出山谷,也有劳对方乘着轿子远度山岭前来相会。很巧,我们的名誉会长王水照先生这次也是拄着手杖前来与会,至于各位代表,则各自乘着高铁、飞机远道而来,甚至是远渡重洋。“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是说旧有的学术变得更加细密,新产生的知识也逐渐得到深化。我觉得这两句诗简直说出了所有学术研讨会的共同目标,当然也是本次年会的努力方向。“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宋代理学的终极目标是体认从孔孟以来一脉相传的圣贤之道,朱熹相信他们已经领悟到真正的道,他们与古代圣贤之间已经莫逆于心,不再需要更多的文字论证。我们虽然难以达到那么高的境界,但我们在主观上也愿意像陈寅恪先生所言,抱着理解之同情走近宋人,以期达到与宋代作家的默契与共鸣。朱熹的诗简直就是为本次年会而写的,读来于我心有戚戚焉!
各位代表!我们是一群钻故纸堆的学人,我们从事的古代文学研究,在实用学科与英文书写日渐成为学界主流的客观形势下,已经相当地边缘化了。但是我始终认为我们不能妄自菲薄,因为我们的研究不但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也具有重要的当代意义,我们正在为传承文化作出贡献。一百年前的五四先贤,无论是以胡适为代表的右翼,还是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不约而同地对传统文化采取了全盘否定的粗暴态度。一个世纪以后,我们蓦然回首,终于发现继承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是实现民族复兴的必经之途。但是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极其丰富,我们要继承的主要内容到底是什么?我认为中华传统文化主要包括器物文化、制度文化与观念文化三大类。器物文化,包括与其共生的科技文化,总是不断发展、后来居上的。万里长城曾经使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今天已经不再是国防屏障。博物馆里精美绝伦的青铜器与玉器,也不会成为百姓家里的日用品。制度文化则是随着社会进步不断演变、与时俱新的,从隋唐至清代,朝廷机构都是分成六部,但如今的国务院即使实行大部制,又怎能只设六个部?历代的书院曾经培养了无数英才,明代东林书院里那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著名对联至今为人传诵,但书院制显然已经不合现代的教育体系。所以当我们说要继承传统文化的精华时,最主要的对象应是观念文化。观念文化是列祖列宗的思维模式、思想结晶与价值判断,它是整个文化体系中最核心的深层结构,它的成果集中体现在哲学、史学、文学、艺术、宗教等方面,那正是我们研究的对象。更何况在整个中华传统文化的长河中,宋代文化具有独特的价值。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先生还指出,中华文化学术的发展方向,必将是“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可以肯定,宋代文化中蕴含着许多有益于现代文化建设的潜在因素,我们的研究可以为民族复兴提供丰富的学理支撑。
闭幕式现场
各位代表!如今的学术考评体制,往往片面强调创新二字。学术研究当然要有创新精神,但是从文化史的大视野来看,也许我们更应该强调传承。孔子是中华文化的开山祖师,但是孔子自许的格言却是“温故知新”和“述而不作”。他以韦编三绝的精神钻研易经,他整理诗经,“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朱熹一生著述丰富,但他倾注最多心血的著作是《四书章句集注》和《诗集传》、《楚辞集注》,反复修订,死而后已。我们应该学习孔子、朱子的榜样,将传承文化视为学术研究的终极目标。各位同仁的学术研究,无论是校勘、笺注等文献整理,还是分析、阐释等文本解读,其共同目标是更全面、更准确地掌握宋代文学,我相信大家在这方面已经达成共识。我还有一点个人的看法提供大家参考:从事本学科的学者当然应该坚持板凳不厌十年冷的精神,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应把自己束缚在学术象牙塔内。我们应该分出部分时间与精力从事普及工作,为社会大众编写有关宋代文学的普及读物,包括作品选注和常识介绍。让社会大众都认识到宋代文学的光辉灿烂,都产生对宋代文学的阅读兴趣,这是我们应尽的社会责任。此外,如今社会上流传着不少有关宋代文学的谬论,我们不能付之一笑,置若罔闻。试举一例:胡云翼先生的《宋词选》中选入南宋的台州营妓严蕊的一首《卜算子》,并说“道学家朱熹曾以有关风化的罪名,把她关在牢里,加以鞭打。她坚不屈服。朱熹改官后,岳霖继任,把她释放”。还说这首词是严蕊被释放前所写,“反映了作者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其实整个故事都是以讹传讹,这首《卜算子》也根本不是严蕊所作。复旦中文系系友、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束景南在《朱熹年谱长编》中早以坚实的史料与严密的考证对之进行证伪,学术界视为定论。但由于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不为社会大众所知,而《宋词选》印数超过百万册,所以谬种流传,至今不绝。我在十年前曾写过一篇题作《死后是非谁管得》的短文,说清了这个公案的来龙去脉,也没有产生多大影响。时至今日,在互联网上仍有无数的网友对严蕊一洒同情之泪,并把愤怒的口水唾在朱熹脸上。像这种严重歪曲宋代文学的事例,我们应该挺身而出,纠错除谬,正本清源,这也是我们必须担当的社会责任。现在我宣布,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十一届年会暨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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