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天,年近而立的我走进了安徽大学的校园,在外语系英语专业就读。当了十年的农民,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我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不但在基础英语等专业课上认真听讲,而且在课外大读《英美概况》、《英国史》一类的书。可才读到大二第一学期,我的平静心态就被考研的事情打乱了。听说兄弟班级有几个同学要提前考研,我班的同学也撺掇我去试试。我本来绝无此念,可是风闻研究生每个月有36元助学金,比我当时领到的每月18元正好多一倍,这真让囊中羞涩的我怦然心动。我鼓起勇气到省教育厅去查看江南地区各所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目录。没想到各校英美文学专业的考试科目中都有“第二外语”这一门,而安大外语系的二外却要到三年级才开设。我只好在其他专业中物色对象,最终确定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唐宋诗歌”专业。
1979年6月2日,我走进了设在合肥二中的考场。南大的试卷相当合我的胃口:古代汉语中分量最重的一道题是把几段白话文译成文言,那几个答案都出于《左传》、《孟子》等书,而且刚巧都是我曾背诵过的段落。于是我的古代汉语得了98分,比英语的96分还要高。专业课试卷中有一道题是写一首格律诗,刚巧我在农村穷极无聊时曾自学过平平仄仄,于是当场写了一首七绝(本想写七律的,但是中间两联怎么都凑不好,只好仅留首尾变成七绝),虽是恶诗,毕竟没交白卷。就这样,我考上了南大的研究生。当年9月,我见到了白发苍苍的导师程千帆先生。
我能遇到程先生,真是三生有缘!当年程先生考上了金陵大学的化学系,他前去报到时发现化学系的学费很贵,而中文系的学费却相当低廉,于是家境清寒的他临时改上中文系。而我在高中时也是一心想当工程师,遭遇了“文革”才弃理从文。更有意思的是,程先生曾在农村放牛饲鸡十八载,而我也在陇亩度过了十年青春。于是当程先生说玄武湖边的一块草地够五头牛吃一天时,我从心底里觉得那是内行话。更重要的是,程先生刚直不阿的品性使我深感钦佩。我与同窗徐有富、张三夕第一次到程先生家去见他,先生说今年共有四十多人报考他的研究生,许多考生事先写信来联系,还寄文章或读书笔记来请教,甚至有人带了礼物上门求见,可是我们三人连一封信也没给他写过,我以为这下要被责怪了,没想到先生微笑起来,说:“这很好!”我现在也不欢迎考生事先前来联络,便是从程先生那里学来的。
在程千帆先生的指导下读书
能跟随程先生读研,当然是人生的福分。但说实话,那也是相当辛苦的。尤其是我,一开学就感到汲深绠短,左支右绌。徐有富师兄是“文革”前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张三夕师弟则已在湖北师范学院中文系读完了本科,他们的基础都比我好。只有我从未在中文系读过一天书。还好我被学校里批准免修英语,得以一头扎进李白、杜甫的古典世界,埋头苦读。程先生亲自为我们开设了两门课程,一门是校雠学,另一门是杜诗研究。他老人家亲自登台讲课,可容四五十人的教室人满为患,听众中有南大和南师的研究生,也有两校的中青年教师。但这两门课其实是程先生专为我们三人开设的,所以我们总是坐在第一排听讲。当然,我们除了听讲还要录音,以便课后整理讲稿。煌煌四册的《校雠广义》便是以当年的记录稿为蓝本的。那年头的录音机体积巨大,还得用接线板从墙上接通电源,第一排课桌的中间部分便属我们专用,即使我们较迟走进教室,也绝对无人抢占。没课的日子里,我们都习惯在宿舍里看书。我与张三夕同住一个房间,两张床靠着窗口对面铺开,中间放着两张小书桌,连放张凳子的剩余空间都没有,我们便坐在床上、趴在桌上看书。房间里没有书柜,每人的床上都沿墙码着一排书,颇有“年年岁岁一床书”的古风。同宿舍的其他同学有的爱上图书馆,有的家在南京不常到校,经常呆在宿舍里看书的便是我们两人。我俩的作息时间完全重合:黎明即起,晚上11时熄灯。除了一日三餐前往食堂,我们便面对面地坐着读书,其间基本不交一言,直到熄灯上床后才说几句闲话。那时宿舍里连风扇都没有,更不用说空调。夏天挥汗如雨,冬天缩头袖手,都是常态。我们惟一的运动项目是晚饭后的散步,在校园内外走上二三十分钟。因为散步时间过短,曾被同年级的学长讥讽为“散步抄近路”。至于娱乐,只是偶尔看一场电影。那时新片不多,电影票也不好买,看电影常是全班的集体活动。
时光迅速,1981年底,我们便毕业了。此时学位制度已经建立,我们都获得了硕士学位。紧接着南大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当时南大共有二十多位博士生导师,都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直接认定资格的老教授。学校里考虑到这是首次培养博士生,不可草草,于是挑选了10位导师,每人从刚毕业的硕士生中试招一人,程先生便在这份导师名单中。1982年初,我成为全系惟一的博士生。直到1984年我毕业以后,系里才开始招收第二批博士生。于是在那三年里,我便处于“独学而无友”的状态。开始攻博以后,程先生为我设计了一份培养规划。他认为不必为我一人专门开课,于是所有的课程都采取专书研读的方式。程先生开列的必读书目如下:《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文选》。程先生向我解释过确定这份书单的理由:虽然我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学,但是要想具备研究唐宋文学的功底,就必须对先唐典籍下一番功夫。况且博士生在读期间必须在学业上打好坚实的基础,撰写学位论文仅仅是学习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于是我根据这份书单埋头苦读起来。程先生觉得由他一人来指导我还嫌不够,就聘请了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位老师做他的助手,四人一起来向我“施加友善的压力”(这是程先生的原话)。说实话,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被压得九死一生,1984年夏天写完学位论文初稿后便发了几天高烧。不过我至今仍然深切地怀念那段岁月,仍然由衷地感谢四位老师对我所施加的压力。正是这种压力把我这个基础薄弱的学生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文学博士。
我研读典籍时没有偷懒,因为我明白必须乘此机会进行一番“恶补”。我尽可能选择重要的版本来读,例如《诗经》,我既读了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又读了朱熹的《诗集传》。又如《楚辞》,我通读了王逸、洪兴祖和朱熹的三种注本。《史记》则以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为主,以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为辅。程先生要求我每读毕一书都要上交读书笔记给老师批阅,我至今保存着几册读书笔记,比如关于《史记》的一本笔记本上,我写了一百条读书札记。负责批阅的老师是郭维森先生,他几乎在每一条札记后都写了批语,是用铅笔写的蝇头小楷。其后程先生又用红色圆珠笔增添了几条批语。郭先生的批语语气都很温和,与程先生批语的凌厉直截相映成趣。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笔记本,如今它已成为我用来教导刚入学的博士生的“革命历史文物”。有几本典籍的读书笔记采取了单篇论文的性质,其中如《从〈文选〉与〈文心雕龙〉的比较看萧统的文学思想》、《〈史记〉的人物描写艺术与〈左传〉的异同》、《朱熹楚辞学略说》、《朱熹〈诗集传〉与毛诗的初步比较》等,后来都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了。
莫砺锋的《史记》读书笔记
我从自身的经历中真切地体会到,研读典籍对于博士生培养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不但提高了我的学养,而且有助于我的论文选题。当我阅读朱熹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后,便对朱子的文学修养深感钦佩。趁热打铁,我又读了朱子的《韩文考异》、《朱文公文集》以及《朱子语类》。读完以后,油然想到这一选题:朱子虽是理学宗师,但他对文学是如此热爱,又是如此内行。他不但擅长诗文写作,而且常常与弟子谈论文学,时有真知灼见。他在三部文学典籍的注释、校勘上花费的心血,丝毫不输于“四书”等儒学经典。可是迄今为止的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著作中要么不见朱子的身影,要么就说他轻视文学、排斥文学,这好像不符合事实。于是我向程先生提出以《朱熹文学思想研究》为学位论文的题目。程先生一听也非常赞成,但指示我必须查清学界是否已有相关论著发表。那时还没有电子检索的手段,我就跑进图书馆拼命翻阅各种书目以及新老刊物。最后,因从报上得知钱穆先生刚在台湾出版了一部长达二千多页的巨著《朱子新学案》,而那时海峡两岸互相隔绝,我根本不可能及时读到台湾的出版物,只好忍痛割爱,暂时放弃了这个题目。其实在1983年初的学术背景下,那是一个多么有价值的论文选题!
经过一千天的苦读,我终于完成了博士生阶段的学习任务。系里把我的学位论文《江西诗派研究》寄送朱东润先生、林庚先生、萧涤非先生、王起先生、孙望先生、金启华先生、顾易生先生审阅。他们在评语中都对我鼓励有加。1984年10月22日,系里为我举办了隆重的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的阵容堪称豪华,九位委员中有三人是南大的老师:程先生、管雄先生和周勋初先生。其余六人来自校外:钱仲联先生、唐圭璋先生、徐中玉先生、霍松林先生、傅璇琮先生和舒芜先生。德高望重的钱老担任主席。到场旁听的中文系师生和来宾有二三百人。江苏电视台和南京电视台都派人到现场来录像。经过长达3小时的答辩,钱老当众宣布我的论文答辩全票通过。第二天晚上,央视的《新闻联播》转播了江苏台关于答辩会的新闻。我的读研生涯便这样画上了句号。
答辩会现场
三十年光阴雷奔电掣,如今程先生和郭维森先生都已不在人世,依然健在的周勋初先生和吴新雷先生已臻耄耋之年,我本人也已两鬓苍苍。回首当年的读研生涯,依然清晰而且亲切。当年在南园宿舍里埋头苦读的情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读研生涯,真是人生最难忘的一个片段!
>原题《白头犹记青衿时》,载《文汇报》2013年6月4日第12版,收入《莫砺锋文集》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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