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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杀风景的诗评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2-10-07

清人毛奇龄像

诗评大致可分成褒、贬两类,以褒扬为主的诗评探骊得珠,抉发微旨;以贬责为主的诗评指陈瑕疵,分析缺点,它们都有助于读者理解文本、体会诗心,从而提升阅读、分析诗歌的能力。但是有些贬评或吹毛求疵,求全责备;或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表面上是深层解读,其实却是大杀风景。试分类举例如下。

第一类是对于诗歌主旨的贬评。试举唐诗二首为例:

韩愈《华山女》:“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軿。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去青冥。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宋人许顗在《彦周诗话》中对二诗皆有讥评,其评韩愈诗曰:“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赋《谢自然诗》云‘童騃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此处所谓“假借”,意即宽容。然而韩愈一生尊儒,兼斥佛、老,蔑称为“二氏”。他在《进学解》中以“攘斥佛老”自居,《新唐书》本传亦赞曰“愈排二家”。《彦周诗话》所引二句韩诗见于《记梦》,诗人借梦境表明对道教神仙之说的拒斥,《谢自然诗》与《谁氏子》二诗也都以批判道教为旨,他怎会在《华山女》诗中对道教“颇假借”?其实正如朱熹在《韩文考异》中所云:“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遗余力,而于《华山女》独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讥其炫姿色、假仙灵以惑众。又讥时君不察,使失行妇人得入宫禁耳。观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雾阁,翠幔金屏,青鸟丁宁等语,亵慢甚矣,岂真以神仙处之哉!”

《彦周诗话》又评杜牧诗曰:“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对此,清人在《四库全书总目》中驳斥得极好:“不知大乔孙策妇,小乔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变其词耳。顗遽诋为‘不识好恶’,殊失牧意。”

韩愈诗以貌庄实谑的笔墨来揭露道教,因为嬉笑怒骂的讽刺远胜于理性的批判。杜牧诗以二乔被俘来指代吴国的沦亡,因为具体事例的点缀远胜于抽象的概述。这本来都是诗家灵心慧性的绝妙体现,可惜许顗未解其妙而轻率讥评,从而大杀风景。

第二类是对诗中所涉物理的贬评。诗歌允许想象、夸张,不能用科学的眼光来评判。先举唐诗二首为例:

杜甫描写孔明庙前的老柏说:“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柏行》)沈括诘难说:“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

白居易叙述安史乱起后唐玄宗西奔成都云:“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长恨歌》)沈括又指责说:“峨眉山在嘉州,与幸蜀路并无交涉。”(皆见《梦溪笔谈》卷二三)

沈括是著名的科学家,评起诗来则往往杀风景。

再举宋诗二首为例:

苏轼《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清人毛奇龄云:“与汪蛟门舍人论宋诗,舍人举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以鸟习花间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及鸭,妄矣!”(《西河诗话》卷五)

后来王渔洋将此事予以漫画式转述:“萧山毛奇龄大可,不喜苏诗。一日复于座中訾螯之。汪蛟门懋麟起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云云,如此诗亦可道不佳耶?毛怫然曰:‘鹅也先知,怎只说鸭?’”(《渔洋诗话》卷中)

其实苏诗是一首题画诗,内容本受画中景物限制。合理的想象是此画中有鸭而无鹅,故苏诗如此写。由于鸭群戏水是春江变暖时最为常见的征兆,此句遂成蕴含哲理的名句。当然,鹅以及鱼虾等水中动物皆知江水之变暖,但诗人并不是写一篇论述物候变化的论文,何必巨细无遗地一一道来?毛奇龄好为异论,“鹅也先知”就成为大杀风景的一句诗评。

与此相似,陈与义的《怀天经智老因以访之》首联云:“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清人冯舒讥评道:“睡时不向西!”纪昀对冯评不以为然:“次句言睡起出门,正见苕溪东流耳。冯氏以‘睡时不向西’诋之,太苛。”(均见《瀛奎律髓》卷二六)

其实冯氏所评不但“太苛”,而且未明陈诗之妙。首句既云“冻初融”,可见此前苕溪皆为冰封,及至一夜东风吹融冰面,溪水才向东奔流。“睡起”云云,形容诗人初见冰融水流之惊喜心情也。冯舒的“睡时不向西”一句无的放矢,也是大杀风景。

第三类是对诗歌中某些特殊手法的贬评。诗人抒发愤激之情,常用明知故问、正言反说等手法,甚至故作过激之语也在所不惜。

例如杜甫《落日》的尾联云:“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愁。”清人黄生评曰:“酌酒散忧,最是常意,突说‘谁造汝’,落想便觉超远,恰似于造酒之人加倍感激,并其忧之万难排遣,言外俱见。然实翻魏武语耳。明知杜康造酒,偏说不知谁造,……才见诗人痴趣。”(《杜诗说》卷四)可是有人偏持异论,“或赞杜诗之妙,一经生曰:‘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谓之诗人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袁枚《随园诗话》卷八)

又如苏轼初到黄州,作《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南宋胡仔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对此,金人王若虚驳云:“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滹南诗话》卷中)

上引袁枚、王若虚对于杀风景诗评的反驳都很有理,可是王若虚本人也犯过类似之病,他批评黄庭坚诗时就常呈此态,例如黄诗《夜发分宁寄杜涧叟》:“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清风明月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象,何以会“替人愁”?这当然是移情作用的夸张表述,是诗人内心的离愁投射到满川风月上的结果。然而王若虚诘责道:“此复何理也!”(《滹南诗话》卷中)又如黄诗《题郑防画夹》云:“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这当然是夸张画景之逼真,然而王若虚诘责道:“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滹南诗话》卷下)王氏的这两则评语,亦颇有杀风景之嫌。

第四类是对诗歌独特句法的贬评。诗家重视意象,往往用即目所见的若干意象点缀于句间,并省去其他部分,不像散文句子那样意思周密且严守语法规律。

中唐诗人严维《酬刘员外见寄》的颔联“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向称名句,宋人刘攽却批评说:“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中山诗话》)五代吴越诗人皮光业有一联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自以为警策,但是同僚裴光约批评说:“二句偏枯不为工,盖柳当有絮,泥或无花故耳。”(《西清诗话》卷中)金人王若虚、清人贺裳都指责这两则诗评杀风景(分见《滹南诗话》卷上、《载酒园诗话》卷一),为免辞费,仅引后者如下:“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至论诗则过于苛细,然正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此偶写目前之景,如风人‘榛苓’、‘桃棘’之义,实则山不止于榛,隰不止于苓,园亦不止于桃棘也。刘贡父曰:‘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不须柳。’渔隐又曰:‘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不知此酬刘长卿之作,偶尔寄兴于夕阳春水,非咏夕阳春水也。夕阳春水,虽则无限,花柳映之,岂不更为增妍?倘云野塘山坞,有何味耶?又皮光业‘行人折柳和春絮,飞燕衔泥带落花’,裴光约曰:‘二句偏枯不为工,柳当有絮,泥或无花。’不知泥中不全带落花,带落花者亦间有之。此是诗家点染法。……必欲执无者以概有者,不几于摇手不得,毋乃太沾滞乎!”

清人叶燮为了证明诗歌可以无理而妙,曾戏仿此类杀风景的诗评,对一句杜诗吹毛求疵:“如《玄元皇帝庙》作‘碧瓦初寒外’句,逐字论之。言乎外,与内为界也。初寒何物,可以内外界乎?将碧瓦之外,无初寒乎?寒者,天地之气也。是气也,尽宇宙之内,无处不充塞,而碧瓦独居其外,寒气独盘踞于碧瓦之内乎?寒而曰初,将严寒或不如是乎?初寒无象无形,碧瓦有物有质,合虚实而分内外,吾不知其写碧瓦乎?写初寒乎?写近乎?写远乎?使必以理而实诸事以解之,虽稷下谈天之辩,恐至此亦穷矣!”(《原诗》卷二)这是用归谬之法对杀风景的诗评的深刻批判,值得我们评诗时充分警惕。

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有几句名言:“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们也许还能仿造两句:“诗有别语,非关文也。”因为诗歌的性质是文学的而非逻辑的,诗歌的思维是直觉的而非分析的,诗歌的语言是模糊多义的而非明晰单向的,诗歌的效果是整体的而非局部的,诗歌的意义是意在言外而非意随言尽的。杀风景的诗评,其要害在于抹煞诗歌的独特性质,进而从根本上消解诗歌的独特美感,应当把它们从诗国中驱逐出去。

>原载2020年9月17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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