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在恐怖的迷雾中,我走进了集中营

欧洲价值 2021-08-0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新闻周刊 Author 叶克飞

在路上,我们用同步翻译器聊天,我向她提起集中营,她指了指集中营的方向,用捷克语说了一句话,我手中的翻译器随即出现了这样一行字:“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自信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时候”。



撰文〡叶克飞


雾中的特雷津广场

大雾中,大巴停靠在广场旁。我指着手机导航上的站名问司机是否在这里下车,他笑着点头。


于是,我下了车,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这里是捷克小城特雷津,大雾笼罩着我,也笼罩着四周建筑。广场中央有并未喷水的喷水池,四周都是草坪,是冬季仅存的绿意。对面的教堂是特雷津的地标,教堂墙身上有大大的“MDCCCV”字样,方方正正的样子在捷克很是少见。广场两侧各有一栋宏大建筑,分别是米色和红色墙身,红瓦斜顶。


广场的格局迥异于一般的捷克小城,没有一栋栋紧挨着的小楼,只有这么几栋体量极大的建筑,教堂也显得太新,明显是近年所建。

街上行人极少,几分钟才会见到一个。之前在火车上,就有人告诉我特雷津人口不多,而且正值冬季周末,商店基本关门,自然没人上街。


我知道特雷津,是因为一本2019年才引入国内出版的新书——《魔鬼作坊》。2009年,捷克作家雅辛·托波尔创作了《魔鬼作坊》,以暗夜逃亡为楔子,将真实历史与小说虚构拼贴。在小说中,主人公“奔向布拉格机场。奔跑着……特雷津的红砖城墙远远地抛在我身后,我故乡的城墙”。


与主人公反其道而行之,从布拉格辗转来到特雷津的我,目标是二战期间捷克最大的集中营——特雷津集中营,但眼下,我先要穿越这座迷雾中的城市。

雾中的城郊

特雷津市区极小,以广场为中心,发散出去不过几条街道。尽管格局与一般欧洲城市相似,但街道不算窄,建筑又矮,加上没有行人,家家闭户,越发显得空旷。整整齐齐的两层斜顶民宅一栋挨着一栋,颜色各异,大多数近几十年所建。


当然也有老建筑,在城市外沿——说是外沿,距离广场也不过是几分钟步行路程,可见其小——就有几栋占地广阔的修道院建筑。其中两栋夹着一片树林,入口处两根小小的石柱,一立一倒,草坪间的沙土路延伸向建筑,迷雾中仿似英剧里的神秘庄园。还有一栋黄色墙身的建筑,长宽均绵延二三百米,可见内部庭院之大,不知作何用途。


这是一座被绵延城墙所围绕的城市,严格来说,它是一座建立在旧时碉堡上的城市。一河两岸,一边是大碉堡,一边是小碉堡。1780年,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的约瑟夫二世下令在此建造军事要塞,并以其母玛丽亚·泰雷莎女皇的名字为之命名。


以军事用途为主的特雷津,最初规划十分复杂,空中航拍尤为惊艳。如今特雷津市区就被大碉堡的围墙所围绕,至于小碉堡,正是旧时特雷津集中营所在地。

集中营大门

广场旁的一栋建筑是集中营陈列馆,也是我探访特雷津集中营的第一站。1945年,纳粹德军撤出特雷津,人们在特雷津集中营和德军基地里发现了四千多幅小朋友画作,它们正是如今集中营陈列馆最重要的展品。


震撼的是,展馆入口处的小厅四壁墙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它们属于四千多幅小朋友画作的主人。

墙上密密麻麻孩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

展馆里那一张张或写实或稚嫩的画作,与老照片合力记录着特雷津集中营的样子与点滴。


当年纳粹建立特雷津集中营,主要是为了集中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地区的犹太人,还有来自德国和西欧国家的犹太富人、特殊人才(包括学者、作家与艺术家)和老人。二战期间,有约15.5万人被关押在此,其中3.5万人死于这里,大部分人被转押到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后遇害。据统计,15.5万关押者中,死难者达11.8万。在幸存者中,有捷克文学巨匠——写下《布拉格精神》的克里玛。


在特雷津集中营的受难者中,直接被杀害者比例不算高,更多死于营养不良。纳粹之所以未像奥斯维辛集中营那样大开杀戒,其实是为了掩饰灭绝犹太人的暴行,打造一个所谓的“隔离区”。换言之,特雷津集中营是一个对外宣传的样板,意在让纳粹标榜自己仅仅是隔离而非屠戮犹太人,可悲的是,当时许多犹太人都误信了这一点。


也正因为这样,小朋友的画作并非全是灰暗色调。即使画面上是提着行李茫然排队的人们,背景还有集中营的铁窗和黑漆漆的大门,仍因丰富的色彩而不显阴郁。因为有许多犹太艺术家被关进这里,加上作为隔离区的样板意义,营中的犹太人组织过许多艺术活动,画作中也有呈现,比如小小的音乐会。当然,也有一望而知的绝望,比如那些描绘人之将死的铅笔素描,生者与逝者同样一脸无助。

集中营孩子的画作

这些画作是否全部出自集中营的犹太孩子之手?会不会有一些来自纳粹军人和警卫的孩子?我不敢确定,但这个猜测很容易让我想起那部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同样的条纹,是特雷津集中营的外墙装饰。从位于大碉堡的市区前往集中营所在的小碉堡,需要过桥。石桥应是近百年来的产物,桥面斑驳。前方大雾弥漫,几乎看不清街道。过桥后直行不过百米,便可在十字路口见到特雷津集中营的路牌指示,条纹图案加上大大的字样,指向一条雾中的石板路。吊诡的是,从河对岸市区那道红砖城门开始,直到集中营指示牌,我在接近十分钟的步行时间里没见到任何行人,就这样一个人跟着导航走向未知。

集中营指示牌


老实说,在这座几乎见不到路人的城市,面对一块如此冷酷的路牌和压根看不到前路的雾中大道,即使是大白天,我都多少有些寒意。


当年被关押在此的犹太人,会不会也在这样的大雾天气,坐在卡车上驶入那个终结自己生命的地方或中转站?


石板路旁是著名的特雷津集中营公墓,一块块长方形石制墓碑排排而立,碑面以碎石点缀,刻着死难者的名字以及生卒时间。一座木制十字架高耸于广场中央,与浓雾一起笼罩着整座墓园。沿着一排排墓碑前行,一道阳光穿透迷雾,打在我的身上,多少消解了眼前的阴郁。墓地尽头,竖立着犹太教的标志——“大卫六角星”,庇护着亡魂。有参观者正从其下经过,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迷雾中的些许阳光

穿过墓地,便是集中营大门。集中营的前身其实是特雷津监狱,它曾关押过一个小人物,但却是一个以一己之力撬动世界的小人物——1914年,加夫里若·普林西普与同伴在萨拉热窝刺杀奥地利王储弗郎茨·费迪南夫妇,此事被视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加夫里若·普林西普被捕后,就被关入特雷津监狱,1918年因肺结核死亡。


集中营中并非只有阴冷寒意,主道两侧有两栋大型建筑相对。黄墙红瓦。精美些的那座是旧时监狱长官邸,外墙旧一些的则是集中营博物馆。集中营囚室散落在营区内,其中最靠近大门的那个区域,入口处是人们熟知的那句“劳动使人自由”。

“劳动使人自由”

一如其他集中营,这里的囚室阴冷简陋。尽管层高有限,却仍堆满了三层木板床,床板间的高度无法让一个成年人坐直。容纳数百甚至挤下上千人的囚室里,只有五六个洗脸池和两间小小厕所。集中营尽头的囚室,是旧时碉堡的地窖式建筑,弧形天花板让睡在最上层的人更为逼仄。集中营里,从来没有尊严。


离开特雷津时,因为不确定前往下一站的大巴站是哪个,便询问一位难得遇到的路人。她十分热心,说自己英语不好,指路讲不清楚,所以直接带我前往。在路上,我们用同步翻译器聊天,我向她提起集中营,她指了指集中营的方向,用捷克语说了一句话,我手中的翻译器随即出现了这样一行字:“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自信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时候”。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






RECOMMEND
推荐阅读不用大时代裹挟做借口,享誉世界的他晚年公布纳粹经历
在只有谎言才被严肃对待的世界,幸存者更为不幸
疯人院里岁月静好,只要你没有不满,也不会反抗

顺手卖个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