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陷入绝境时,他记录了所有丑恶、杀戮、欺骗与不安
撰文〡叶克飞
“在战争与和平悬于一线的这一天,布拉格阴暗而凄凉,阴雨连绵,寒冷刺骨。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游荡在古老街道上,试图了解当一个民族面对战争和入侵,并且知道宣战二十一分钟后炸弹可能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捷克人像往常一样干着自己的活儿,并不感到阴郁、压抑和害怕。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神经,或者他们有着钢铁般的神经。”
这段日记记录于1938年9月12日。当天,希特勒在德国纽伦堡发表演讲,坚持苏台德人拥有自决权。
就在这个月,英法德意四国签署《慕尼黑协定》,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割给德国。
这只是一个开始。第二年,德国人展开进一步行动,先是在1939年3月14日策动斯洛伐克“独立”,同日胁迫捷克签署《德捷协定》。次日,德军进入捷克境内,3月16日占领斯洛伐克,并宣布捷克斯洛伐克为德国的“保护国”。在此期间,英法坐视捷克斯洛伐克被吞并。
这次事件影响极其深远,捷克斯洛伐克是当时世界上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工业实力位居世界前十位,钢铁和军工等行业尤为出色。德国纳粹政权就此获得了极大的财政与工业支持,与英法的实力对比进一步倾斜。
记下开头那段日记的威廉•夏伊勒,在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那几天,已经身在日内瓦和巴黎。1939年3月14日,他在日内瓦写道:
“收音机广播称,斯洛伐克宣布‘独立’。捷克斯洛伐克的残余部分也开始解体了。应该去布拉格,但我实在没这份心情。难道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太感情用事以至于不再是个好记者了吗?我并不太在意杀戮和流血,在过去十四年里我可没少经那种事。但是,现在的布拉格,我实在无法面对它。”
在《柏林日记:二战驻德记者见闻(1934—1941)》中,威廉·夏伊勒并不时常流露出这样的软弱与沮丧,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尽责而称职。这位生于美国芝加哥的著名驻外特派记者和新闻分析员,在为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担任战地记者期间,报道了纳粹德国的从兴起到灭亡,也因此被誉为“活着的证人能够与史实结为一体”的历史学家。他最知名的作品当属《第三帝国的兴亡》与《第三共和国的崩溃》,当然,还有这本《柏林日记》。
书名:《柏林日记:二战驻德记者见闻(1934—1941)》
作者:威廉·夏伊勒
译者:张若涵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1月
定价:78元
时间谱系由1934年至1941年的《柏林日记》,见证了纳粹德国将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一步步拖入战争深渊的过程。也正是夏伊勒在这数年间对欧洲局势和日常生活的记录与思考,成为孕育《第三帝国的兴亡》的基础,也可视为一部前传。
夏伊勒的女儿曾写道:
“他(指父亲)来自艾奥瓦州一座宁静的小镇,在现代史上最动荡的二十年中,喀布尔、乌尔、巴比伦、德里、巴黎、维也纳、柏林 …… 这些城市接连不断地使他目眩神迷。并不完全是命运的巧合将他带到那里。他给我们讲故事,关于穿越阿富汗山间峡谷的旅行、在印度伴随甘地一道前进、在纽伦堡大会上看到的令人惊畏的戏剧性场面、柏林战时灯火管制后浓重的夜色以及炸弹坠落时的尖啸声 …… 这些故事就象风筝一样飘飞在中西部童年的原野之上,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尽管他看到和知道的这些事已逝去有一代人的时间。”
这毫无疑问是传奇人生,但正如夏伊勒自己所说,“有幸在合适的时间位于合适的地点是一名伟大记者事业的基石”,他的传奇人生,离不开背后的动荡大时代。
当然,夏伊勒相比同时代的其他记录者,最优胜之处就是克制。他很少议论,更不会对政治人物的路径与选择有过多揣摩和阐释,而是坚守“记者”这个职业的操守,以旁观者的姿态进行记录。但也正是这种忠实的记录,使得他真正搭起了风云变幻中的时代框架,为后人提供了难得的一手资料。
当然,美国人的身份也帮助了他。因为在那个跌宕时代里,德国同行沉浸于欺骗和狂热中,即使有清醒者,也只能虚与委蛇。至于英法同行,或者因利益而乐观,或者因利益而悲观,很难成为称职的记录者。而在德国一步步蚕食周边国家后,英法同行甚至无法在这些地方继续工作下去。
这是一段艰辛而危险的工作经历,却也可以触摸真实的历史。夏伊勒见证了希特勒的一次次生日,在希特勒的51岁生日那天,纳粹政府要求民众悬挂旗帜以示庆祝。当晚,戈培尔在广播讲话中表示:“德国人民在元首身上发现了他们的强大化身,以及他们民族目标的最伟大阐释者。”
随后,夏伊勒步行经过柏林总理府,发现“约有75人等候在外面,希望能看上元首一眼。前几年,在他的生日前夕往往会聚集上万人。”
而就在几天之前,夏伊勒在日记中写道:“希特勒在欧洲播下仇恨的种子,总有一天不仅会毁灭他自己,而且也会毁灭他的国家。”
这个预判,那时正一步步变成现实。但即使夏伊勒本人,也难免悲观,甚至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1940年12月,夏伊勒返回美国,在葡萄牙登船后,他写道:“一轮圆月悬挂在特茹河上,里斯本以及大河对岸群山中的无数灯火闪闪烁烁,轮船则静静地滑向大海。已有多长时间?除里斯本以外,整个欧洲都灯火全无。欧洲大陆西南角这一小块地方还燃点着灯火。在这里,文明还未被纳粹军靴踏碎。但是下周、下个月、两个月后又如何呢?希特勒的大军难道不会攻占这里从而熄灭最后的灯火吗?”
对于这些提问,他没有答案,甚至恐惧。
在《柏林日记》的最后,在提出“最后的灯火会否熄灭”的问题之后,夏伊勒随即写道:“我在欧洲度过了成年之后的十五个年头,我全部的生活经验和有限的知识都来自这里。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但就个人而言又是快乐的时光,对所有欧洲人民而言也是富有意义和充满希望的,直到战争来临,直到纳粹带来灾难、仇恨、欺诈、政治强盗行为以及谋杀、屠杀、超乎想象的狭隘主义,还有所有的苦难,包括饥饿、寒冷、将屋中之人炸成碎片的炸弹爆炸声,以及将人类希望和尊严炸得粉碎的无数炸弹的轰鸣声。”
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人类是否会重拾希望与尊严。当然,几年后,人们在千疮百孔中迎来了尚算幸运的结局。而夏伊勒的记录与在此基础之上的所有书写,都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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