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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俭谈余秀华:爱而不可得,是她故事的核心 | 谷雨报道

2017-04-26 姜雨婷 谷雨故事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工作照。


《摇摇晃晃的人间》讲述了女诗人余秀华在突然成名后面对命途迥变,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与丈夫离婚的故事。“男人或许一生得不到爱情也可以接受,但对她或者许多我认识的女性而言,爱情是志在必得的。”  这个认识一下让导演范俭更加理解了余秀华—— 她对爱情强烈而又无望的渴望,或许正是这个故事的核心。


电影在2016年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获得了评委会特别奖,颁奖词评价到:“这部电影以一种诗意、亲密、有力的方式探索了人类经历的复杂性。影片的内在力量、人物的精彩表现与影片的精良制作相得益彰。拍摄一部关于诗歌的影片而又不陈词滥调,实属不易,但该作通过拍摄一个敏感而非凡的女性做到了这一点。”


近日,受到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的邀请,导演范俭和余秀华将穿过大半个地球 ,于4月26,27两日做客斯坦福大学,讨论关于电影、诗歌、残障研究与女性等话题。这也是余秀华第一次走出国门。谷雨分别采访了导演范俭和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博士生Rocky Xu,畅谈这部关于余秀华的纪录片。今天推出第一部分



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女人的电影

文/姜雨婷


2015年1月中旬,范俭第一次见到了余秀华。横店村早已是银装素裹、一片寂静,但余秀华的家门庭若市。

 

突然成名的余秀华被七八波的记者包围着,忙得应接不暇。

 

“余姐,您心中还有什么美好的向往么?” 

 

“肯定有……但我不告诉你。”

 

余秀华被一个记者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戏虐到,像极了一个偷吃了母亲藏匿的糖果的小孩,得意又腼腆。

 

范俭是有备而来的,他不仅阅读了余秀华的诗歌,还阅读了她喜欢的诗人作品,并给她带来一套雨果的《悲惨世界》作为礼物。他需要在众多的记者中脱颖而出,让余秀华记住自己的不同——他们是要拍摄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

 

“因为我也是创作者,我想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进入。” 当晚,他们聊到余秀华最喜欢的诗人雷平阳,聊到他的代表作《杀狗的过程》,他节制又苍凉的诗歌风格。余秀华感到了范俭与其它记者的不同。她第二天要出远门去武汉,临走时,她回应了范俭的拍摄请求:“好啊,那你等我回来。” 

 

范俭和他的团队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创作。


通过刻画人物的情感与欲望来展现人性的多面正是导演范俭所追求的,而关于这部电影,切入的角度则是女性。


“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女人的电影,我并不想通过她来表现中国,” 范俭多次在采访中说。他想通过她来展现人性,展现女人在面对爱情时明知是厄运,却仍要去追逐的执着,展现一种古典悲剧式的悲哀与迷人。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在范俭看来,女人面对情感时是难以理解的;相比理性,她们更多被直觉和情感支配,是反常的。

 

“反常”却总是具有致命吸引力。

 

“正是因为反常所以我才会好奇,” 范俭想探求余秀华的内心,将她诗里所写到的稗子般的爱情和囚于躯体中的灵魂重现在荧幕上。


 他说,她是飞蛾扑火的


余秀华曾为自己的身份排序,首先是女人,然后是农民和诗人。


她的诗作充斥着强劲的女性情感,在春天、麦穗、小狗与中国等字节下潜伏着情绪与欲望的波动。

 

她用力道强劲的诗句写爱情,“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是这力催开的花朵。”即使“穿过枪林弹雨,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她也要去寻求。


她在她残疾的躯体里自卑着,如一棵稗子。

 

在去见余秀华之前,范俭读她的诗。《我爱你》《我养的狗,叫小巫》……一首首读下来,他的心很是激动。

 

“她的这些文字看似平静,但却有一种巨大的痛楚,” 他对生活在中国农村的女人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感到惊叹。怀着对诗人的好奇,范俭见到了一个直率又生动,丰富却矛盾的余秀华。

 

那时她的生命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飞跃,正在等待命运将把她推去的方向。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范俭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关于电影所想要的一切——故事,人性,还有情感的张力。对于导演来说,她是一个多年难遇的人物。“最后我决定拍摄关于她的长篇,是基于她这个人。“ 他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在情感和欲望上的追求可能注定得不到,注定是悲剧性的。” 但悲剧,通常都是深刻的。一个深刻丰富的人物是值得刻画的。


摒除了一切的标签,抛下了所有议题。范俭看到的余秀华,是一个悲剧英雄般的,追逐自己理想的女人,一个惶恐又决绝的壮士。

 

他说,她是飞蛾扑火的。

 

 男人拍摄“女人电影”

 

作为一个男性导演,要进入余秀华,范俭需要更加了解女人。

 

在拍摄现场,范俭有他的妻子兼录音师臧妮帮助他体会女性的微妙细节。

 

作为男性,范俭和摄影师薛明会不太好意思去拍摄余秀华的身体,经常有意地回避。但余秀华比较大大咧咧,偶尔会露出大腿或身体其它部位。臧妮注意到,就说范俭:你们干嘛要刻意去回避她的身体呢,那是她女人特质的一部分,只要选好角度,拍得美就没有问题。


在余秀华独自躺在卧室的一个场景中,他们就大胆地去拍摄了余秀华呈现在帐中的身体,一下便拉近了镜头与这个女人间的距离,营造了一种极具表现力的亲密感。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再比如关于余秀华梳头发的细节。“余秀华特别喜欢梳头发,有时候会把头发倒起来梳,很有这个女人的特点。” 在妻子的提点下,范俭发现,不同女人甚至连梳头发都不太一样。

 

范俭也常常与其他女性揣摩人物。她们往往告诉他,爱情对于女人是至高无上的。

 

“男人或许一生得不到爱情也可以接受,但对她或者许多我认识的女性而言,爱情是志在必得的。”  这个认识一下就让他更加理解了余秀华—— 她对爱情强烈而又无望的渴望,或许正是她故事的核心。


范俭会有意去读有关女性作者的文学和电影。读伍尔夫和与她有关的经典女性主义电影《时时刻刻》,读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和一本叫做《写作的女人危险》的书,细读法国电影《她》。这些书和电影中的女性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余秀华。

 

她们中许多人或是情深而郁郁不得,或是感情火光四射又很快熄灭,“包括莎乐美、杜拉斯,很多女人都在情感上丰富、敏感、动荡。而恰恰是这种丰富、敏感和动荡成就了她们的文字。” 在这种关联中,范俭更加理解了余秀华和她的诗。


范俭发现,尽管余秀华不自知,但她和她的诗都充满了女性主义视角。像是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睡你”以“我”为主语,男性的“你”为对象,就好比一个女性的自由独立宣言,是一种无惧人言去索取的自主与勇气。在影片中,有一段提到余秀华要让丈夫先给她钱才同意与他同房,这是对婚姻中男性性权利的一种挑战。最后,她为了摆脱婚姻,可以无惧道德绑架,更是一种女性的反抗。


电影《她》中女主角在被强奸后却不报警的反常行为是要摆脱道德和羞耻感对自我的支配,范俭不自觉地把她们联系起来。

 

余秀华,似乎也一样。

 

 “我能让余秀华敞开心扉,别的女人做不到”


余秀华从武汉回来后那几天,横店村下雪了。

 

南方的雪夹着冰,叫“雪子”,是有声音的,范俭和摄影师就趴在地上拍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拍雪花的形状。余秀华都看在了眼里。

 

她和他们开始建立起一种信任和默契。

 

近八九天的拍摄后,性格率直风趣的余秀华就和他们像朋友一样了。

 

余秀华喜欢有才气的、文人类型的男性。她喜欢和自己欣赏的人开玩笑,因而不时也会对范俭和摄影师薛明来些无伤大雅的戏谑与调戏。他们也都是哈哈一笑,逗她开心。


然而,没有被说过的,是她内心深处深深的自卑。

 

余秀华一直对自己的残疾自卑。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她曾在电影里唏嘘,“诶,如果是一个‘正常人’可至少比现在幸福得多。现在哪怕你成名成家也感受不到那样的幸福。” 残疾的躯体,如笼中之鸟的身世,让她对命运感到格外惶恐,也有着许多难言之隐。

 

一个节点让范俭确信自己走入了余秀华的内心,那是关于余秀华的一个秘密。


范俭从她母亲那听说余秀华曾经去学过“讨米”。当时母亲跟他解释讨米是要饭的意思,他心里一惊,想:这在之前的任何采访里都没有出现过,余秀华一定是感到难以启齿。


后来,回到家的余秀华准备去北京参加自己的新书发布会,面对好几波记者的盛情邀约,她主动点名要和范俭一起走。基于这一点,范俭决定找机会和余秀华聊聊关于“讨米”的事。

 

北京新书发布会前晚,两人在酒店聊天。

 

“余秀华,你妈妈说你曾经还学过讨饭。这是怎么回事?” 范俭试探性地问。

 

“哦,这个事就是我到了那儿想跟着人学讨米。但我就是跪不下去……"

 

余秀华似乎并没有太惊讶,她讲到了自己曾预判的命运——父母会死,儿子会离开,丈夫靠不住。她终会孤苦一人。没有任何生计来源。

 

“在最差的情形之下,我只能要饭,“ 她顿顿说。

 

在那之前,余秀华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荆门讨饭的经历。她只跟范俭讲过。

 

“那一刻,她被打开了”,范俭感受到了余秀华对他全心的信任。

 

此后,范俭对人物的把握有了越来越多的自信。他了解余秀华更偏向与男性交朋友的特点,明白自己拍摄这个故事的优势。“我相信女性导演会比我更细腻,但女导演不能把她打开得更彻底。不能让这个人物更彻底。”  

 

 鱼,帐中人,作者电影

 

在更深入地理解了女性情感和余秀华之后,范俭开始思考如何用镜头语言去表现人物。

 

除了具有叙事功能的跟拍镜头,范俭和摄影师会从隐喻的角度去进行镜头设计——比如“鱼”。余秀华家有一片池塘,水中有鱼,这启发了他们的艺术创作。

 

影片中的鱼具有特殊的用意:一是取谐音“余”,作余秀华身份的比拟;同时也借“鱼水之欢”之意暗指余秀华的女性情欲。


片中一个镜头设计讲一条小鱼被困于荷叶之中。“荷叶之鱼”正好转接在余秀华与丈夫的离婚矛盾情节之后,喻意被困于婚姻的女性。在此处,这条小鱼俨然成了余秀华的象征。

 

另一个特别的设计是开篇余秀华独卧于帐中的场景。

 

“她的身体呈现在那里,但她是孤身一人”。 夜阑人静,广播与情感节目,范俭从女性作者的故事中汲取灵感,着力用镜头语言去表现余秀华隐秘而又坦诚的情感诉求。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影片的结尾是一个情感与诗意的高潮。离婚之后的诗人对自己的命途仍是茫然恐惧的。其中一个镜头里人们看到阳光下的蜘蛛丝在轻微的晃动。蜘蛛丝上有光,好似一种细若游丝的期盼,但它又如此孱弱,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吹走,毁灭,似乎正如余秀华决绝而又渺茫的爱情。


范俭并不像大多数的新闻摄影师对“摆拍”这一说法格外敏感。谈到纪录片中场景镜头设计的界限,他认为:“最好不要设定界限。电影创作应该抛去许多条条框框。”基于对人物的理解和整体的“非虚构”进行艺术创作。即使是纪录片,也必然要去表达导演的思考、视角和情感。


“导演应该介入自己主观的东西。这既是纪录片和新闻的区别,也更是电影的本体。”与新闻工作者只专注于呈现“事实”不同,范俭的纪录片美学强调导演的主观性,或者说“作者电影”的美学风格。


而纵观他的作品,呈现出了“作者电影”的倾向。


◇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海报。

 

“作者电影” 一词来源于法国新浪潮运动,指有个人风格的电影导演进行带有自我印记的电影创作。作为纪录片导演,范俭的作品也越来越体现出他关注家庭与情感的个人印记。

 

从拍摄《活着》关注汶川地震后失独家庭的情感救赎,到《吾土》中描写农民工家庭与土地间的感情,家庭内部间人物的情感和人性的刻画是他电影表达的核心。

 

“拍摄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多面、是我热爱的,” 有关“人性”的东西总是让范俭迷恋。


《摇摇晃晃的人间》也是如此。徜徉在充满诗意和渴望的镜头语言里,它不着痕迹地讲述了一个女人心中的不甘和坚决,刻画了一个如荆轲、屈子般充满悲剧感的女人——她不代表中国、村妇、残疾或任何其它事物,却像是一个壮士,在登船离港之际,苍茫地回望人间。


◇ 余秀华去往美国的路途中,她将参加斯坦福大学的交流活动。这是余秀华第一次出国。摄影/范俭


“我认为电影要经得起时间的推敲。五十年、一百年后,人性还是如此的人性,是共通的,” 范俭说。


 关于范俭

范俭,纪录片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作品曾入选柏林电影节、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釜山电影节、香港电影节、加拿大Hot Docs纪录片节等。关注时代巨变下人性、家庭的故事。范俭导演的纪录电影作品主要有《摇摇晃晃的人间》《吾土》《寻爱》《活着》等。新作《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单元评审团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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