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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的镜头里,有一群人在等待死亡 | 谷雨报道

夏偲婉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19-12-18

独立纪录片导演,王兵。


“拍了近20年纪录片,你的想法上会有什么变化吗?”


“我好像也没什么转变 ,就按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呗。这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做什么。”


“感觉有一点悲观性的成分在。”


“其实就是平庸呗。”



看王兵的作品,需要时间等待

撰文/夏偲婉

编辑/韩萌 迦沐梓


王兵是中国纪录片界的重要导演,19年前开始拍摄的长达9个多小时的《铁西区》,被封为经典之作。


◇ 纪录片《铁西区》三部曲,海报及剧照。


他也是保持着高产出和高质量的导演。


《铁西区》之后,讲述“文革”的《和凤鸣》,拿下2007年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竞赛单元大奖;2010年,故事片《夹边沟》,获得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随后在云南农村拍摄的《三姊妹》,获得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奖;2017年8月12日,王兵凭借影片《方绣英》获得第70届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金豹奖。


洛迦诺电影节,是国际A类电影节之一,和戛纳、威尼斯、柏林并称欧洲四大电影节。《方绣英》拿奖,也是该电影节历史上首次被一部纪录片摘下最高奖。


◇ 纪录片《方绣英》剧照。


美国娱乐行业周刊《综艺》(Variety)评价此纪录片,“反常地短,但一如既往带有王兵式的坚定、质疑和不妥协”。


谷雨专访王兵时,他正在参加第39届南特三大洲电影节。他的最新作品《方绣英》入选本次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除了《方绣英》,电影节期间放映的还有他的《苦钱》和《德昂》。


在一些影评人眼里,“很多法国观众眼中的中国就是王兵镜头里的中国,王兵在他们心中依然代表着中国当代电影的最高水平”。


 没有时间的话,你怎么去感受这个人物


时长不到两小时的《方绣英》相比于王兵过去的作品,确实短了不少。但这并没有让这部纪录片变得“友好”一些。


从方言到时长,再到叙事节奏,王兵的作品对于观影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战性。《铁西区》开头近7分钟的火车镜头,到《和凤鸣》里,和凤鸣老人对着镜头三个小时的讲述,《方绣英》中,镜头对于方绣英脸部长时间的“凝视”。


在当下互联网环境所锻造出的“碎片化”中,时间也被碎片化,人的注意力在信息风暴中变得昂贵。动辄几亿的票房、几百万阅读量的速食文章,它们大多短、快、烈,用最讨巧的方式,铺天盖地去包裹观众的眼球。


而看王兵的作品,需要等待。


“时长、节奏,这些我没办法考虑,事件进程也不是观众控制的,我只是根据事件本身的过程完成。我怎么考虑观众?”


不考虑观众的观影习惯后,王兵更接近了自由与纪录片所倡导的真实,包括时间感。


◇ 纪录片《方绣英》剧照。


《方绣英》拍摄的是一个叫做方绣英的老人生命的最后十天。她躺在床上,没法说话,眼睛浑浊,但很亮。那是她身上唯一能透显出生命力的部位。有时候她的女儿坐在旁边,老太太会用力伸手去抓她的女儿。

王兵用一台80mm镜头摄像机拍摄方绣英的近景,镜头长时间的定格在方绣英的面部。那是一张充满了时间的脸,还有一双能望见死神的脸。如果不是这场王兵“强迫”观影者的注视,或许很少有人会如此长时间凝视一个临近死亡的老人。


而这里所言的“长时间”,不是漫长到让人觉得无趣,而是残酷到让人感到难受,想要移开视线。


“我们想知道她的心理活动,想通过她的眼神,她的机体的反应,让我们感觉到她还活着。这样就有一个时间,没有时间的话,你怎么去感受这个人物。”


在王兵的作品中,他从不忌惮将大段的、看似无信息的画面放入影片中。除了原始时间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感,还有给观众以思考的留白,让观众有时间去感受人物。让人物从时间中浮现出来,而不是构建好人物后,让观众看见。


哪怕是方绣英,一个躺在床上、只能发出呜咽声的老太太,王兵也尽最大的努力去呈现这个人物生命最后的状态。和凤鸣老人对着镜头、用3个小时说完了她的一生,和镜头里方绣英混浊的眼睛、局促的呼吸,有着莫名相似的力量。


“时间是根据人物、根据故事来的,我电影的时间长短也不是一个奇怪的事情。你要是天天看商业片,那谁也没办法。商业片的逻辑也是那样,也是千篇一律。所以也不能让所有导演按照那样一个电影经验去拍片子。”


王兵既是反常规电影经验,也抛弃了对这个时代的观影习惯,甚至打破了所有已有的电影框架。他在按照自己的经验,拍片子、剪片子。


王兵说他很早就意识到时间的宝贵。他说,“人,就是让自己的时间不被浪费。不管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下,人尽可能让自己不要浪费自己。”


能意识到时间感的人,会以最大地诚意对待自己的电影时间。看王兵的作品,就像读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如果你愿意等待,那么你的等待才有所值得。


王兵在用最朴素的时间感,来对抗这个虚无的时代。


 凝视死亡


“我拍片向来随缘。遇到的故事,遇到的人物,里头很多东西没有特定的指向和意义。大众媒体关注的事情,我不太感兴趣。当然这些不被主流媒体所关注的人群,他们也比较沉默,所以我拍拍他们,也不错。”


在王兵以往的拍摄对象里,有云南乡村的留守儿童,有精神病院的患者,有曾经与历史近身肉搏的人,有街头的流浪者……这一次,他把镜头对准了一位即将死去的老人。


《方绣英》的拍摄,也是缘分。王兵在织里童装工业纪录片的拍摄中,与方绣英的女儿相识,她经常提起她的妈妈,王兵产生了兴趣,想给她妈妈拍一部影片,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拍成。


后来,王兵听说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方绣英病得更严重了,就赶到湖州开始拍摄。“我们完全是之前想拍而没拍,想挽回一种遗憾。我们也就尽量地拍。但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十来天的时间,浪费了也没关系。”


粗暴地说,王兵的摄影机和方绣英的家人、乡亲,都在等待方绣英的死亡。


女儿睡在方绣英的旁边,照顾她。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一直播偶像剧。没有生命尽头时的不舍,而是明知道死期将至、亲人将逝。这是规律,也是日常。


同村的老人们也跑来看方绣英,他们围在方绣英的旁边,捏捏她的身体,和她打招呼。他们很大声地问方绣英,我是谁谁谁,你还认识我吗?


◇ 纪录片《方绣英》剧照。


很多时候,人们对于死亡的概念只是那一瞬间,对于死亡的缅怀只是这之后的葬礼。死亡是一个过程。死亡的过程,不同于衰老的过程。死亡在凝视之下变得漫长,让人不得不一边凝视,一边等待。复杂的凝视,无望地等待。


凝视死亡、等待死亡相比于中国语境中的“厚葬”显得单薄多了。这不是大众媒体所关注的事情,甚至不是大多数个体所关注的事情。葬礼上的悲痛、礼数、宾客,排山倒海地压过属于自然规律的死亡过程。王兵拍的不是人死之后,也不是人死之前,他所记录的,就是死亡。


可是,方绣英最后去世的时候,王兵现场所有的摄影机都远离了。像他在《疯爱》中,远离精神病人发病时的痛苦那样。


“人都有一些私密的地方,私密也是有范围的,很多东西私密不能涵盖。只是觉得他痛苦的时候,我不太展示这种痛苦。我也不是在逃避去呈现任何痛苦,因为我觉得你拍别人特别绝望的那一瞬间不太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德。我们有我们道德观。”


方绣英的死亡,是被记录的真实的死亡。王兵并不期待死亡的沉重感带给观众某种思想的转变,相反,他在强调死亡的日常感,强调通过真实的死亡,最大程度地去感受生命,去还原人类基因里,对于生命原始性的尊敬。


◇ 纪录片《方绣英》剧照。


“人们不可能因为一个影片怎么转变。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千篇一律、每天在重复。死亡、出生,都是人的基本生存的一个规律。我也不可能说,因为她的死亡改变自己,这很难。只是我们在这个当中,去感受这种死亡,感受一个生命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就消失了。这不是一种教育人的做法,只是经验性的相互认同而已。 ”


 video art 的形式,很像王兵的人生

 

王兵很重视最直接的、最真实的经验。


如何选择一个拍摄对象,他说,“这是一个经验,也不是规律,你碰到一个人,他的性格、经历,或者说某种特征对我来说有一定吸引力,那我就决定会拍他。”


对于所拍摄纪录片与观众的关系,他说,“不是一种教育人的做法,只是经验性的相互认同而已,展示具体的人物的生存的经验。”


对于电影的美感,他说,“美,是你能不能传递出人的情感关系,不是一个简单的画面构成关系。当你看到特别真实的人物、特别真实的经验的时候,那就是美的。那还不美,那什么叫美?”


王兵重视的直接真实的经验,是一种在场感。他偏离大众媒体所聚焦的人和事,是媒体所塑造的拟象世界的反抗,在错综复杂的信息流里,抓住生活的真相。


在谈到《15小时》这部关于一个服装加工厂、长达15小时的影像装置时,王兵说,“Video 从早上开门到晚上结束,来参观的人是流动的,很少有人坐下来把一个作品看完。我们就利用展览馆的时间,不希望做一个片子不断地重复,人可以看一遍后,转一圈再过来的时候,所有信息是不重复的。”


◇ 纪录片《15小时》剧照。


Video art 的形式,很像王兵的人生。他拿着摄像机,走进一个人、一个群体的生活,然后出来,剪辑成片,再接着走进另一个人、一个群体的生活。


 这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做什么


也许因为长时间保持在不同个体的生活经验之间流动,王兵有着强烈的无力感。多年的拍摄,并没有让他的想法有什么转变。


“我拍片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我自己喜欢,我觉得这个人物比较好。这个好,当然是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 我就会去做。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转变 ,我就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呗。这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做什么。”


◇ 纪录片《和凤鸣》海报。


在《和凤鸣》中,和凤鸣说了一句话,“活着比死去还难,活着太难了。”


而王兵的镜头,常年对着的,是那些如何努力活着的人们。他一边略带悲观地说,“这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做什么”,一边又忍不住去做些什么。


“不希望自己的时间都浪费掉,我能做点这些事情,我就去做。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子,我没什么大的理想。我只是觉得,人一辈子活着,也不容易,既然我生存在这,那我希望自己能做点事情就做点事情。不管这个事情有多大的意义, 但起码对我来说,我不虚度时光。”


王兵把自己的悲观,归结为平庸。他用平庸来形容自己。他的作品,并不被国内大众所熟悉,也鲜少有机会能和观众见面。


“也许没有多少人看到,但是这个东西,总是有人能看到。没有多少人看到也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说,因为这些没办法放,我就不去拍了,但我就是做这样工作的人,我不能回家睡觉去吧。我总得找点什么事,不能无所事事。我只能尽我的职责,我只能拍这些值得拍的故事。之外的事情,我都无所谓。那不是我的工作。”


王兵心里没有观众,只有那些值得拍的故事。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的不妥协,他的倔强,他的坚持。


除了王兵外,还有很多优秀的中国纪录片导演和他们的作品、他们所记录的有价值的故事,没法和观众见面。


“一个国情问题,我也没办法解释。很多人都没办法解释。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我回答和不回答都一样。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这个事情问我,没有用。对一些文化的传播方式,谁也不知道。我觉得十几亿人,大家都不知道。”


《夹边沟》剧照。


王兵这样说,有些激动,有些无奈。


就像他曾经给《铁西区》写的影评里面的一句话:曾经有一群人,为了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们最终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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