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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非虚构奖得主:我不认为作为非裔,写这本书就会不客观

崔莹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20-10-27

警长在黑人社区张贴海报:从1968年4月2日开始,欢迎黑人来警察局接受工作面试。


近些年,美国的刑事司法制度成为人们争论得越来越多的话题。带着“为何大多数黑人管辖区大规模地监禁自己人”的疑问,詹姆斯·福尔曼(James Forman Jr.)开始了《监禁自己人:美国黑人的罪与罚》的创作。《纽约时报》评价其“精湛而震撼”,是一本“很尖锐的书”。



写作是一个解谜的过程

采访并文 / 崔莹

编辑 / 周双玲


我相信你有潜力,相信你的家人和老师支持你。但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你拥有枪支,哪怕是因为害怕,但你可能会伤害到别人。孩子,我应该给你一个机会,但任何行为都需要承担后果,你的结果是到橡树山少年劳教所呆6个月。

 

15岁的美国黑人男孩布莱登因拥有手枪和少量大麻被送上法庭,黑人律师詹姆斯·福尔曼为他辩护。法官话音刚落,福尔曼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和抗争并没能改变布莱登接受刑罚的命运。

 

福尔曼担心布莱登的一生会因此改变:所有人都知道橡树山少年劳教所像是地牢,没有学校功能,没有心理辅导,暴力事件经常发生。在服刑期间,布莱登会落下所有的功课,半年后出来,他的校长可能不会再要他,也没有其他学校可以选择。

 

福尔曼不解,同是黑人的法官为何对布莱登如此严厉?并且,类似的情况一直在发生:大多数黑人管辖区大规模地监禁自己人。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福尔曼的脑海里,直到5年前,已是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的他决定以此为主题写一本书,一探究竟。


◇ 《监禁自己人:美国黑人的罪与罚》英文版书籍封面。作者/詹姆斯·福尔曼


2017年,福尔曼的处女作《监禁自己人——美国黑人的罪与罚》出版;2018年,该书获普利策非虚构奖。书中案例植根于福尔曼作为公设辩护人的经历,布莱登的故事被放在了这本书的开头。


福尔曼发现,那些支持“法律和秩序”的美国黑人精英和投票者,包括黑人市长、市议会议员、警察局长、法官、检察官和警察等,放弃了有悠久历史的“黑人持有武器的传统”(black arms tradition,美国黑人曾以此自卫,对抗暴力和持有武器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同意对枪支进行严格管控。

 

许多黑人精英甚至担心,部分黑人不遵守法律、吸毒成瘾等,使得民权运动的成果正在被削弱。面对黑人社区居高不降的谋杀率,过度自由的毒品贩卖,他们认为别无选择,只能借助法律。美国第一位黑人总检察长倡议在黑人社区推进大规模预防性监管,全国近一百万黑人囚犯中有一半以暴力罪名遭到监禁。

 

越来越多的黑人被关押,以不同的犯罪名目。

 

对于这种“把自己人关起来”的解决方式,福尔曼提醒到:黑人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执法。比如,他们还需要针对黑人的工作机会、受教育机会和住房条件的改善等。黑人们不仅仅希望针对毒品、犯罪的战争,也希望针对贫穷、失业和种族不公正的战争。


用已故的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话解释,他们既希望铁拳和强硬的“国家的右手”的帮助,也希望得到致力于社会民主和平等主义的“国家的左手”的帮助,但他们没有预料到,到来的只有“右手”。

 

越来越多的黑人男孩像布莱登一样被严厉处罚,他们需要更多关爱,但实际上却极其有限。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福尔曼为那些曾被捕入狱或在学校呆不下去的孩子们创建了马娅·安杰卢学校(The Maya Angelou School,网址:www.seeforever.org),尽力为他们提供较好的教育资源。上个月,马娅·安杰卢学校创校20周年,福尔曼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这所学校能一直运营下去。


福尔曼的姥姥是英国著名的“米特福德家族六姐妹”之一的杰西卡·米特福德Jessica Mitford),是作家也是民权运动者著有《仁慈与不寻常的惩罚》。父亲老詹姆斯·福尔曼(James Forman Sr.)是美国民权运动的先驱。显然,学习法律、担任公设律师、开办学校等,是福尔曼在沿袭姥姥、父亲的步伐。

 

近期,谷雨对福尔曼进行了电话采访,了解他的创作历程,倾听他对美国司法制度以及种族歧视等问题的观点。

 

  从“The”往下写,开始解谜

 

谷雨:作为处女作,什么灵感和动机启发你写这本书?

 

詹姆斯·福尔曼:我曾在华盛顿担任公设辩护人(注:法院为没钱请律师的人免费指定的律师,这些律师的报酬主要来自政府拨款或募捐)。我发现,上世纪70、80和90年代,即使在大多数居民是非裔美国人的社区,同样对黑人采用了那些在全美泛滥的严厉政策。

 

我和同事经常谈论这一现象,认为美国的刑事司法制度不公正,存在种族歧视。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非裔美国人,很多法官也是非裔美国人,但他们往往不同意我们的观点。

 

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他们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情况继续发生?他们为什么不能以我们的方式看问题?我们讨论了很多。


我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但我是第一个决定以此为主题写一本书的人。这本书不会改变书中提到的案件当事人的命运,但我希望它能够促进美国现行法律制度的改变,给未来带来变化。

 

1979年8月的《乌木》杂志以“黑人对黑人的罪行”为专题进行报道。


谷雨:你如何把一个曾经的想法变成一本书? 

 

詹姆斯·福尔曼:从写书的想法诞生到完成书稿,我大概用了5年时间。我姥姥是作家,她经常告诉我:当你写不下去时,拿出一张纸,开始写“The”,然后继续往下写。只是现在不需要用纸了,要用电脑。

 

写作时,首先要做的是描述你想要强调的问题: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会发生?若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从非裔美国人官员,比如市长、检察官和警察局长的视角看问题。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要关注哪些群体的声音,之后展开写这些内容就可以了。

 

当然,也是一步一步,我意识到要写哪段时期的历史,要探讨哪些问题。我的写作以一个谜开始,我试图解开这个谜。倘若在写作过程中迷失,那就重新回到这个谜。

 

谷雨:在写作中,你如何回忆那些案件以及和当事人相处的细节?

 

詹姆斯·福尔曼:我有当时和案件相关的资料、笔记,以及某些资料的复印件。因为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阶段,这些资料对我而言很重要。当然,这些材料有些是保密的,并不对外公开。因此,我在书中没有透露任何人的名字,我改了评委、律师的名字,隐藏当事人的身份,但也尽我所能让故事准确无误。

 

这本书出版后,我的一位当事人找到我,问:“嘿,那是我的故事吗?”我告诉他“是”。他很高兴看到这本书里有他的故事,也很高兴我没有使用他的真名。

 

谷雨:你曾经担任过公设辩护人,现在又在耶鲁大学任职,从事学术研究,这些经历对你写非虚构作品有哪些帮助?

 

詹姆斯·福尔曼:担任公设辩护人的经历教会我如何传达复杂的想法。当以公设辩护人的身份向陪审团陈述时,你不能使用过于晦涩的语言,你必须直言不讳,必须用简单的言词,以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方式传达观点。

 

在我看来,很多学者写的东西对普通人而言很难理解,导致很多人索性不去看这类书。所以,我非常自觉地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方式写作,即用简单的语言,体现复杂的想法。

 

谷雨:回头看你担任公设辩护人的经历,它们是否改变了你原有的一些观点和认知?

 

詹姆斯·福尔曼:是的,我的当事人的经历绝对影响了我的想法。通过那些受到法律影响或威胁的人的眼睛来展示这个世界非常重要。当你读法庭判决时,这些判决由法律制定者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讲述那些受到法律制裁的当事人、法律所“产生作用”的人物的故事。他们的生活怎样?他们有什么样的想法?然而,我从未有被捕的经历,只能从我的当事人那里了解到这些情况。

 

谷雨:人们经常会拿这本书和米歇尔·亚历山大2010年的著作《新吉姆·克罗》(The New Jim Crow)相比较。你在创作时,是否受到它的影响?

 

詹姆斯·福尔曼:毫无疑问,《新吉姆·克罗》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也是一本畅销书。它影响了我的写作,并影响了所有撰写美国刑事司法系统内容的作者。

 

《新吉姆·克罗》揭示了美国刑事司法系统对黑人社区造成的严重破坏,在某种程度上,这本书是一个出发点。我的书探讨的是之后的问题,即如果所有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那么,它们是如何发生的,且如何也发生在黑人社区等。我的书为《新吉姆·克罗》中的论点增加了另一层次的观点,建议大多数人先阅读那本书,再来读我的。

 

谷雨:作为一名非裔美国人,你写这本书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在写作中,如何做到客观、公正?

 

詹姆斯·福尔曼:假如我是一名白人,我写关于林登·约翰逊、约翰·肯尼迪或罗纳德·里根的故事,没有人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质疑我所写的内容是否公平。我并不认为身为美国非裔,我写这本关于美国黑人的书就会存在不客观、不公正。

 

这是一本关于美国黑人的政治和社会历史的书,如果你是美国非裔,你熟悉相关历史、背景、人物和已有的观点等,这些都是写作优势。但我不认为只有非裔美国人才能写这样的书,任何认真研究并沉浸于这个问题的人,无论他来自哪个国家,拥有什么背景,都可以写。

 

你可以来美国写关于美国的文章,我可以去中国写关于中国的文章,我认为写作热情才是最重要的。你必须做好各种各样的功课,比如,了解对方的语言、文化,并认真对待。

 

谷雨:在写作这本书中,你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詹姆斯·福尔曼:挑战无时无刻不存在。对任何人而言,去理解其他人就是一个挑战。你必须“把自己放在别人的鞋子里”,试着通过他们的眼睛看世界,了解他们的经历,体验他们的生活。

 

如果你与来自不同国家、说不同语言,或来自不同经济背景的人聊天,这会更难一些。也许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你的父母为你提供了良好的成长环境,现在,你必须去了解一名吸毒上瘾的父母,或父母被监禁的年轻人。


我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4岁父母就被捕入狱的小孩的处境,但我可以去学习,去阅读,去倾听别人的讲述,这些都是挑战。但我相信,如果足够谦虚且勤奋,就可以克服这些挑战。

 

谷雨:你将书的内容分成“起源”和“后果”两个部分,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晰这样的结构吗?假如有第三部分,应该是什么内容?

 

詹姆斯·福尔曼:这本书的结构是出版社的编辑建议的,我觉得不错,就采用了,我的原稿中有相关的内容,只是并未以“起源”和“后果”标注。假如有第三部分的话,应该为“未来”,即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的书中只描述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真正提出关于我们如何去做的建议。在我的讲座和演讲中,我花了很多时间阐述我们该怎么做,但这些内容并不在书中。

 

  特朗普说出了美国问题

 

谷雨:美国种族歧视如此顽固,特朗普上任后,这种现象有所改变吗?

 

詹姆斯·福尔曼:没有,自特朗普上任后,情况变得更糟。特朗普曾发表总统声明,认为墨西哥人是“强奸犯”,指出“他们派出的不是好人”。包括针对墨西哥人、穆斯林,也有些针对非裔美国人。

 

不仅仅是特朗普,特朗普身边的人,包括他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共和党筹款的人,都存在种族歧视。

 

在美国,有些问题一直存在,但没人说出来,现在特朗普却说出来了。尽管我不认为大多数美国人相信特朗普的观点,但当这种观点出现在总统或总统周围的人的口中时,这种观点变得更容易被接受。

 

谷雨:美国开展“毒品战争”(Drug War)对毒品类犯罪实行严刑峻法,导致美国的人均入狱比例飙升。你在书中也指出:“毒品战争”创造了一种新的、种族主义的惩罚制度,那你认为理性的“毒品战争”应该是怎样的?

 

詹姆斯·福尔曼:首先,应该将某些低等级毒品合法化,比如,我不认为大麻使用者或者销售者应该被定罪。对于使用或者销售其他毒品者,处罚应该减轻,而不是动辄判他们几十年到终生监禁。使用海洛因或可卡因是不健康行为,但不应该用狱刑对当事人进行惩罚,可以给他们一个通知或者做个备忘等。

 

并且,我们必须投入更多资金用于对吸毒上瘾者进行治疗。在担任公设辩护人期间,我的一名当事人告诉我,她无法参加任何戒毒项目,即使她很想戒毒。他们吸毒就被惩罚,却很少有针对性治疗方案。这样的做法非常落后。

 

谷雨:你在书中论证了增加黑人警察数量并未改变警方的行事方式,你认为警方的行事方式应该如何改变?


詹姆斯·福尔曼:黑人通常生活在犯罪率较高的社区,黑人也需要警察。

 

1946年,发生在亚特兰大的游行,呼吁增加更多黑人警察。


我认为警方要有两个方面的改变:


第一,警方应集中精力解决严重的犯罪问题。当案件发生时,警方应该迅速作出反应,并且调动他们所有的资源来破案,逮捕严重犯罪者,而不是从事他们所谓的“预防性警务”,比如随意到居民家里搜查毒品或武器。

 

第二,所有警察必须接受培训和监督,把自己视为社区的守护者,抱有帮助者的心态,而不是战士的心态。现在的警察如同军队士兵,我认为它们应该更像社会工作者或社区代表。总之,美国警方的行事方式需要彻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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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编辑 / 周双玲

校对 / 阿犁

运营统筹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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