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3.9万张照片,他还原一个小村庄的变迁史 | 谷雨计划
2010年5月
潘庄村几位村民合资贷款修建的冷库即将竣工
今年年初,这个从潘庄村走出的年轻人,带着这些照片,在潘庄的田间地头办了一个摄影展。每个潘庄村人都没有错过自己的故事——而刘磊,也没有错过自己的。
撰文丨川内南
摄影 | 刘磊
编辑丨李媛
出品丨
皎月如盘,星汉灿烂。潘庄村的夜色,与六百多年前并无二致。
当初,也正是在这样一片皎洁的月光之下,原居山西洪洞的刘氏族人开始了一场长途跋涉的东迁。坎坷不计,他最终落在了山东中部、泰山西麓的潘庄村,单门独户,勤俭持家,家族逐渐壮大,成为了今天潘庄村的大姓。
这脉血统的后人刘磊,现在每每怀想起那月下的迁徙,都感觉轰轰烈烈,敬慕不已。而他也正在完成这一代潘庄人的迁徙:通过读书、工作移居城市,同时不得不面临身份情感转换的困难。
作为摄影师的他,将自己对家乡的情感、对村庄变化的观察,以及对“新迁徙”的一言难尽,都安顿在了自己14年间拍摄的3.9万多张照片里。它们都与潘庄村有关。“也许她只是中国千万村庄中的一粒微沙,但我还是希望她的存在能够有些声响。”他如是说。
记录生活
2005年9月,刘磊开始进入大学的摄影专业学习。自然而然地,他开始拿起相机,拍摄自己的家乡。
“我的核心概念是人,落脚点是人们的生活。人们在过去、当下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构成了生活。”刘磊说。
而在拍摄时,他关注的,正是这些生活的常态。比如说,他拍摄了自己爷爷奶奶的日常。
奶奶自从18岁时嫁给爷爷,两人性格迥异:爷爷憨厚少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奶奶热络外向,喜欢拉呱、保媒,看热闹串门子,两个人的日常生活轨迹也因此完全不同。
但老一辈人似乎不怎么为此纠结,他们65年的婚姻生活没那么多你侬我侬,守着两片院落,种着四五亩田地,养着二三十只山羊,他们自给自足,身体康健,平平淡淡。
每逢重大节日,爷爷和奶奶便达成一致,齐心合力上供祭祀和祷告,尊风尚俗是这一代老人的共同点。爷爷不爱说话,下跪额头碰地沉默不语,奶奶则边烧祭纸边念叨“老天爷保佑在外边的儿孙兴旺”“别混不好”,念叨完再恭恭敬敬地磕头,然后再磕头,再念叨——她认为多磕几个会更灵验。而爷爷遇到揪心的事儿,只会在烈日下高高扬起锄头,啐一口唾沫。
2011年9月,中秋节,两位老人在雨后进行祭祀
上面的很多细节,都被记录在了刘磊的作品中。“这是我们共同的生活,也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拍摄。”刘磊说。
潘庄村有300多户人家,大部分人家是同宗刘姓。在这个熟人社会中,谁家有点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这也是乡土社会和城市社会截然不同的地方。拍摄有时会涉及一些隐私,刘磊他便主动回避。这个回避的界限也是“潘庄村民的标准”。
迁徙
作为走出潘庄的年轻人,刘磊可能是村民在豆棚瓜架闲聊时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考上大学,读研究生,买房落户,找工作,成家生子……这条路径是农村子弟的上上选,也是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捷径,而很多刘磊的同乡则告诉他,打工后,开始后悔自己退学早,现在只能认命干力气活。
潘庄村常住人口多为老人和孩子。青少年外出上学,大量20岁-60岁的成年男性在外地打工,都不常在村子里。这是当代中国城乡迁徙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城镇信息流入潘庄,影响和“诱惑”着潘庄人;另一方面,等不及潘庄村经济自然发酵的很多村民,走进了城市。
2012年8月,落日余晖照在心情不好的小男孩身上
抱着柴火的奶奶喊他回家
村民走出的方式,既有考学、当兵等体制内路途,也有打工、经商等自由途径,所以他们面临的问题也有区别。不过,在入城的初始阶段,最大的问题肯定是面临的物质和经济压力,而这时,家乡没有能力给予他们太多帮助。在他们落户城市之后,源于乡土的思维方式要和城市思维方式磨合,老人的养老等一系列问题就会出现。
此时,“我是谁”和“我要到哪里去”,就成了值得细细琢磨的命题。
2016年5月,潘庄村修建了文娱广场
大人和孩子在篮球架下玩耍
2016年5月至今,刘磊一直在拍摄走出潘庄村的潘庄人的群像。他联系到的拍摄对象让所有人都很意外:外出的村民中,有的成为打工者,有的成为公司职员、面点师、家庭主妇、国企干部、大学教授、私企老板……没有想到,山东的一座普通村落,竟然拥有如此广阔的社会边界。
迁徙是这些个体故事的底色,而刘磊还记录了一些回乡创业的年轻人。他们是乡村未来的希望所在。
改变
在14年的拍摄之中,刘磊镜头下的潘庄村,村容村貌一直在变。比如,受有关政策的影响和当地政府的引导,原先尘土飞扬的道路进行了硬化,还种上了花和树。
而更多的变化则隐藏在人们的生活中,比如衣食住行的变化。在这个村庄,二维码收付款开始得以应用,汽车也在普及……还有一些变化更不容易一眼看出,比如很多潘庄村的小伙子结婚时,开始在城里宾馆迎娶新娘——随着越来越多的潘庄青年走出去,他们娶的外地新娘也多了。
2010年5月,开车回村的刘兵停下车来和老人们闲谈
刘兵做钢材代理业务,开上了“别克”,还在县城买了房子
而不变的也一直未变。乡土社会靠宗族、人情、信任连接,所以绝大多数潘庄人在经济利益面前,总会有良心和底线。这也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在乡村社会的留存和延续。
刘磊走出潘庄,外界环境的对照,反而激起他对潘庄的重新发现。他想把所有的细节都囊括进来,拍下潘庄这个“老家人的生活容器”中盛着的每一部分,比如潘庄人的传统习俗、农业生活、人际关系,比如潘庄村的政治管理和医疗卫生情况,比如潘庄村不同人群的生活方式……
潘庄是一个平凡的乡村,但或许正是因为平凡,它才典型。
2011年8月,牧羊人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物流园工地
老家人的生活容器——潘庄
谷雨:你说你关注的是生活,生活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基于“生活”,你搭建的拍摄框架是怎样的?你拍乡村变化时,是选择这14年间的哪些点来拍摄?
刘磊:生活的概念确实很宽泛,理解的入口和出口多而有意义,难以诠释。就地而论,一代代村民在这片土地上传承和交互,在六百多年内构建了潘庄社会。再宏观看,今天,个体生活、命运受时代影响波动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潘庄这个社会容器震荡剧烈。在这个时候,要直接论断潘庄村被城镇化消融了吗?我觉得没有。这不仅仅因为对家乡的情感使然,从理性上,我也觉得这个论断是轻浮和草率的。
就潘庄村的创作而言,我自甘“平凡”,追寻细致而广博。就这次展览中的潘庄村,我想尽可能描述老家人的生活容器——潘庄社会。在潘庄社会中,潘庄人的传统习俗、农业生活、乡村关系如何?潘庄村的政治管理和医疗卫生如何?……照相机有着记录的天然功能,变化作为视觉和思维的奇点会被人自然留意和拍摄的,这是人的天性。相对而言,拍摄那些无奇的大框架反而很困难。
2010年5月,三位老人坐在河坝上沉默不语
谷雨:如何理解农民观看和被观看的关系?他们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转化?
刘磊:我认为,农民在意识上是谦卑的。所以农民总是甘于吃苦,甘于奉献自己的劳动和时间。“被观看”对甘于平凡的他们来说,甚至是一种奢望。
我这次的摄影展给老乡们带来一种惊喜,尤其是看到那么多城里来的文化人、领导来看他们的照片,大家很是欣喜。这种观看和被观看,其实在观众和被摄影者之间存在着落差。
谷雨:作为一个离开乡村又回来的人,你的视角与在农村的人有什么不同?你的知识分子身份,在拍摄时给你带来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
刘磊:我在村子里拍摄的视角挺复杂的。它有时是一种对乡村群体的文化俯视,我找寻某个场景的社会意义,或者某些元素的象征价值,甚至需要预判;它有时是一种对乡民的情感的平视或仰视,我对父老乡亲们的生活内容感到无比的亲切,对那种认命于平凡而又在骨子里向往美好的生活形态,感到有特别的共鸣。
2015年5月,县城某商品楼的广告被贴在了胡同的墙上
广告下面还覆盖着另一家楼盘广告
谷雨:有什么内容是你遗憾没有拍摄的吗?
刘磊:有很多内容没有拍摄完成。“在他乡的潘庄人”中还有新疆、西藏、陕西、内蒙古等西北地区的老乡没有走访,村里也有在国外生活的潘庄人,我没有拍到。此外,我还想拍“土地的边缘”——它与在村里生活,但是不完全依靠农业生活的潘庄人有关……
2009年1月,一名妇女买了馒头背着回家
谷雨:你在拍摄留在家乡和远走异乡的人时,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拍摄异乡人的过程中有哪些有意思的故事?
刘磊:留在家里的人和远走异乡的人肯定是不一样的,我自身也算是远走异乡的人。因为和村里人很熟悉,所以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自然而随意。
而走出村子的人,根据他们走出时代和年龄的不同,有很大的差异。1990年代之前走出村子的村民,和我交流时非常动情,乡情味浓厚。而之后出村的村民,则相对要客气和冷静。这是因为,走出村子早的村民在村里经历了充满苦难而人情味浓厚的特殊时代,他们在外生活多年,度过了扎根阶段,现下生活比较平稳,所以思乡情厚。
而1990年后出村的村民,成长和生活在快节奏、高效率的时代,各种生活和工作压力正围绕在他们身边,所以他们相对冷静。我觉得,无论是从横向人群来看,还是从纵向时代来看,其中的核心都是城乡文化的差异。
2019年2月16日,潘庄村影展开幕式现场 图 | 韩茂东
谷雨:办展览的时候,村委会有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如何选出来要展览的作品?
刘磊:就展览这个事,村委会特别支持,给予展览团队全面授权。村里的村干部也是我多年的拍摄对象——我们都是潘庄人。
照片是在策展人刘宇老师帮助下挑选的。他觉得我对自己的家乡和作品最熟悉,在内容框架上听取了我很多意见。布展的时候,刘宇老师带着许华飞、刘晓丽两位老师就地取材,做了很多有创意的本土化陈设。
2015年10月,潘庄村村民路新峰将诊所开在自己家
他的病号多是老人和孩子
谷雨:这个作品之前也部分刊登过,继续延续拍摄的话,在拍摄手法上,你计划有哪些创新和延续?
刘磊:就潘庄村这个题材,我享受自己现在这种松而不垮的拍摄状态,拍摄老家对我来说是无功无利无主题的陪伴。不到我确定自己拍不下去的那一天,不会对自己的拍摄内容进行一个最大目的的围猎吧。
当前对潘庄乡土社会的拍摄就像是对自留地的基建和耕耘,我也不排斥安装几个篱笆、种些花草,用些“机巧”来装饰它。比如从村民老照片着手,看一看潘庄村民的影像记忆边界,结合在外潘庄人的经历研究下人口迁徙;比如用拼贴方式复制下潘庄村的街景,充实创作库里的景观;比如用无人机拍摄潘庄村二十四节气全景……当然,原有的拍摄方式也要继续。
2013年9月,一辆轿车遇到牧归的羊群和农用三轮车
谷雨: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想要进入农村拍摄,你会给这些摄影师什么建议?如何快速融入当地?
刘磊:我觉得,不具备乡土属性的人很难拍好农村,而这种属性正随着城市化日益稀少。对于有乡村生活背景的人,我建议拍摄意识要自信坦然,不要局限在个体的乡愁小调或者乡恋赞歌,要凝练出自己的乡土生活精神。而对于“城市人”,我建议可以读一读《平凡的世界》等乡土题材的小说。
* 《潘庄村》摄影项目获得2015年谷雨计划基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