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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刘洋、王天挺:在影视漩涡中老去的冯小刚,怎么写?丨谷雨计划

孔考拉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21-02-02


“冯小刚被很多媒体写过,你会设想一定很难写,但等聊完你会发现并不难写,因为你看到太多没看过的、没想过的,这个困难就在对话中解决了。”作者刘洋说。


谷雨公共写作奖获奖作品《冯小刚这一年》,写出了一个“没走样儿”的冯小刚。


撰文|孔考拉

编辑|李媛

出品丨腾讯新闻



2019年初春,作者刘洋从一位电影从业者朋友那里得知,冯小刚要拍一部新片,它就是后来的《只有芸知道》。


刘洋和编辑部讨论,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一做的选题——冯小刚很长时间里是作为中国电影行业的成功案例出现的,他很少有被舆论抛弃,或是处于低谷的阶段。


而在2017、2018年,冯小刚就处于这个阶段。


在2019年初这样的时刻,与冯小刚这样一个处在影视行业漩涡核心中的人物对话,无疑具有价值。


对话过程中,刘洋没有带任何主观情绪。“很多人提起冯小刚,会觉得他很牛逼,或有些负面评价,但我对冯小刚本人没有‘偏见’。”她的这种状态,被她的编辑王天挺形容为“平和”。


“所有情绪,都是采写过程带给我的。”刘洋说。


她重看了一遍冯小刚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2019年5月,她去新西兰探班拍摄新片的冯小刚,此后,又在北京、上海等地多次跟踪记录,原始素材累积了二三十万字。


“冯小刚被很多媒体写过,你会设想一定很难写,但等聊完你会发现并不难,因为你看到太多没看过的、没想过的,这个困难就在对话中解决了。”刘洋说。


2019年12月26日,刘洋的报道《冯小刚这一年》刊发。“写的还真是我,没走样儿。”冯小刚在微博上如是说。


6天之前,《只有芸知道》上映。下映时,《只有芸知道》的内地票房为1.59亿,仅为《芳华》的九分之一。这也是十年来冯小刚票房最低的一部电影。


《冯小刚这一年》,写出了冯小刚在低谷中不为人知的一面,这篇文章也获得了2019年12月谷雨公共写作奖。


还有一些东西,无法写出来,“这时他(冯小刚)那些直接引语里对人间的叹息会显得很矫情和突兀,读者会觉得说大话空话很煽情。症结在这里。”


在刘洋和王天挺看来,这是这个稿子最大的遗憾,“只能说我们尽力了”。


以下是谷雨与刘洋、王天挺的对话。



漩涡核心的人

 

谷雨: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记录冯小刚?当时考虑这个选题的价值是什么?


刘洋:大家都知道冯小刚近几年大概经历了什么。到了2019年后,一个在电影行业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冯小刚要拍一个新片,还在剧本筹备阶段,剧本的原型人物是他认识了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冯小刚在人生中特别的阶段要拍一部新片,从个人境遇、电影如何拍摄、他会给电影怎样的投射等角度,我觉得这里面会有故事,也很重要。


王天挺:编辑部讨论这个题时觉得有意思的是,冯小刚很长时间里是作为中国电影行业的成功案例出现的,他很少有被舆论抛弃,或是处于低谷的阶段。陷入低谷后过了一年,这个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说。这是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的。


另外,从前年到去年,中国电影行业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税务问题,行业规则发生了改变,外界也有各种猜测,有“影视寒冬”这样的说法。但对于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业内的人真正来回应。冯小刚处在影视行业的漩涡核心,从大环境的角度,我们也可以从冯小刚去看一下行业的变化。

 

谷雨:整个记录跨越了多长时间?密集深入的几次对话分别在什么时候?


刘洋:大概半年。第一次见冯小刚,是通过刚才说到的那位电影行业的朋友。他说当时华谊的宣传想找两三家比较信任的媒体,一起去新片拍摄地新西兰探班。虽然我不认识也不太熟悉冯小刚,但因为这个朋友的关系可以一起去。2019年5月下旬,我去那边待了一个多星期。


从5月份到发稿前我都在记录,电影筹备宣传时,我去过两次他的工作室,正式宣传期,又跟着他跑了一个星期多的宣传,去了广州、上海等两三个城市。整个过程中,我就是在旁边看着,他想讲的时候就会跟我讲,偶尔我会问一些问题。


最后一次真正坐下来面对面地聊,是首映礼之前,时间半个小时左右。我集中问了一些成稿需要他回应的信息,比如他对自己的衰老怎么看;面对其他片子的上映,他怎么正面去回应,等等。


冯小刚  图|盛志民

 

谷雨:关于冯小刚的报道有很多,怎么在这些对谈中聊出新的东西,而非公关话语?


刘洋:这个稿子的记录还挺特别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聊天的氛围里,不是我提问,他回答。看过冯小刚之前的对谈就会知道,他自己有表达欲,表达很丰富,很有特色,说到哪里随时会岔出去,他本人并不需要去考虑公关这个问题。


在新西兰那一个星期,白天我每天都在剧组,看他们拍戏,尽量看更多现场,在休息、换景或等光的时候,偶尔插着空儿问问他。他的剧组非常开放,可以让记者随便看,也可以和任何一个主创聊天,但前提是不打扰他们工作。每天收工了,我们晚上会一起吃饭,他喜欢吃饭的时候喝点酒,一般是茅台。他只要喝点酒,你不用问他什么,他就自己开始讲了,讲当天拍摄的感触,或是回忆过去。他很善于讲故事,所以大部分对话就是一个听他讲述的过程。


 

冯小刚的开放度很高

 

谷雨:在这种对谈方式下,你会担心被这样一个争议性人物带着走吗?如何做到尽量客观?


刘洋:你是说,他想呈现什么给我,我怎么被动地去选择这些给我的东西?我本来就是很想听他讲这一年。他发起话题,并不意味着他所有的讲述你都感兴趣,感兴趣的你就去追问,你觉得不那么重要的,就听他讲。

 

谷雨:全程他的表达都是很开放的吗?你认为自己是否和他建立了一种信任关系?


刘洋:刚开始冯小刚不会这么开放,有一个逐渐了解的过程。你可能上来也不会聊那种太有挑战性的问题,而是聊细节,聊拍摄,慢慢深入。整个过程我跟得比较久,他对我也比较信任。他确实讲了很多很多,从来没有迂回过,有时你问一个问题,预想他答3分,但是他给了7、8分甚至10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问题,只有一次,涉及公司对赌的问题,涉及的利益方很多。

 

谷雨:和冯小刚聊到的最敏感的问题是什么?与崔永元的纠纷、关于冯小刚电影上映问题带来的华谊困境,这些在文中欲言又止的话题,你们是否聊到了?


刘洋:敏感的话题也不是问出来的,是他聊起来,你感兴趣去追问。至于哪一次你问出来什么敏感的问题,我也记不准了。他习惯白天拍完片子,收工回去吃点饭喝点酒,大概九、十点剪辑前一天的素材。你可以在旁边看。他一边剪就会说,我怎么剪,为什么要这么剪,拍的时候顾虑是什么,这些就涉及是否能院线上映的问题,那么你就会顺势地问他。我们想知道的,他能讲的,基本上都谈到了,开放度很高。但是相对他的开放度,稿子能呈现的只有50%。


谷雨:有没有考虑过与崔永元对话?


刘洋:没有。即使能聊,也不一定能写出来。稿子写的是冯小刚,他和崔永元之间的事作为背景,大家都了解。在那之后两人之间没有直接交流。而且“冯小刚这一年”这个主题,是他这一年经历了什么,跟崔永元不直接相关。关于崔永元举报以及涉及的与华谊的关系,通过对谈我也问得比较清楚,虽然没有直接与本人对话,但关于他,信息线索清晰,也知道崔永元去年一年大概是怎么过的。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与冯小刚对话的过程中,他唯一提到崔永元,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个人恩怨,他那句话说的是——其实我自己和崔永元最大的区别,无非是我还能拍电影。


刘洋在远处拍下冯小刚和赵小丁  图|刘洋



最大的遗憾

 

谷雨:《冯小刚这一年》以一个情绪低落、反复调电视台的冯小刚开头,为什么?


刘洋:写初稿的时候,我就想用他讲述过的这个场景开头,但后来觉得很多背景写不出来,又没有办法用它。所以初稿开始写了新西兰片场,他说云终于飘走了,我们赶紧拍。后来天挺又把它调作开头。它是一个很重要的场景,人物心情足够复杂,浓缩了很多个人经历以及要拍新片的信息,很重要,也最合适。


王天挺:这个开头是很常见的“老人新事”。看完刘洋的所有素材,你会发现这个场景是最好的,一个大导演躲到了香港的那种惶惶然的状态,决定了往后他所有的反应:他更谨慎了,对家庭亲情态度变了,对自己身上衰老的部分更敏感了。一个很标准的新变化,导致了他后来的所有变化,在写作上这是一个很标准的选择。目前这个开头确实有些太隐晦,我们改了很多次,删了又拉回来。

 

谷雨:文章中,尤其是文章的后面部分,对于冯小刚的直接引语用得很多,为什么?


刘洋:他的语言很有特点,那个东西是没法儿替代的,我觉得我写不会比他好,让他自己讲最有意思。那些没有办法让他自己出来讲的,那些串联性的背景信息,再由我去写。

 

谷雨:这个稿子的遗憾在哪里?刘洋的原稿,王天挺第一次读下来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刘洋:很多背景信息没法写,这样内容就没有指向性,但那些是冯小刚所有情绪和选择的缘由。所以最难的地方,就是让不能写的东西如何在能写的范畴内,变得指向性更强烈。比如开篇写到他在香港家里看《致亲爱的你》,当时他想找朋友倾诉,但因为受到限制,没有办法直接说。你没办法明写出来,读者对这个场景的感触就会不那么直接。


王天挺:看第一稿,感觉刘洋在里面体现的情绪特别强烈,她跟导演一定有很多深入的交流。


刘洋:天挺太含蓄了——其实他看第一稿是很崩溃的,因为我写得太煽情了。《只有芸知道》发布会回来之后我就开始写初稿,当时有一种巨大的同情心,在情绪上比较失控,这些部分都被砍掉了。


王天挺:我能理解,看了所有对话素材,知道刘洋那些情感是真实的。这个过程不是两三个小时,而是长时间待在一起。人物稿就是三块,先是写冯小刚现在的低谷状态,正常情况下你会写陷入低谷的背景,最后发表他的感慨。现在背景这块缺失,冯小刚被各种舆论各种人伤害的程度很难呈现,这时他那些直接引语里对人间的叹息会显得很矫情和突兀,读者会觉得说大话空话很煽情。所以症结在这里——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在稿件里呈现的素材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读者很难接受这种情感。但如果那些都能写出来,你会发现这种感受是真实的。


谷雨:徐帆喝多了那个反应,是怎么来的?


刘洋:当时和冯小刚聊起这个事儿时,片场周围没其他人,冯小刚用手机放了一遍给我看,那一段素材是这么来的。我觉得是不是有点私密,后来天挺看了原始速记加了进去,很多人说很喜欢那一段。作者沉浸其中久了敏感度就少了。速记我这边至少有二三十万字,给天挺看的整理速记差不多四五万字,是摘录过的比较有意思也比较重要的信息。


王天挺:我没有想到的是,看完这些素材之后,我发现冯小刚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包括他和同样是老年人的陈道明和葛优一起喝酒,好像只有他们三个会觉得这个故事好到不行一定要去演,还有他给女儿要明星签名,他经常忘记自己做什么事儿这些,你能感到这些人已经六十多岁了,甚至已经被时代抛弃了。之前觉得他是一个导演,一个电影工业的代表人物,一个票房保证,但他其实也是个普通的老年人,渴望亲情,关注女儿的成长。之前没有稿子或视频这么呈现过他。



电影《老炮儿》中,冯小刚饰演主角老六


谷雨:对冯小刚的年老,也有人会理解为“英雄迟暮”,对此,你在整个采写过程中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细节和感受?


刘洋:我觉得“英雄迟暮”这个词不太准确,冯小刚作为导演,从创造力和资源调度这些角度谈不上“迟暮”。让我感受最强烈的,是一个创作者在现实、年龄等各种限制下,如何自处和表达自己。第五代导演对此的经历感受最丰富,内心也有更多煎熬。


王天挺:正常情况下,创作者的困境一定是稿子的主线,在这一条主线之中,他面临衰老和家庭的变化,所有的感慨都集中在这部新作品上。这会是一个更完美的解构、更有社会价值和公共意义的一条线,有拉扯有妥协有抵抗的过程,牵扯的人性一定是更多的。


刘洋:这个稿子不能写的东西太多了,是最大的遗憾。只能说我们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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