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月、张莹莹:作者不能喧宾夺主,有时反而需要退后一小步丨谷雨计划
作家格非 图丨走走
撰文|刘楠
编辑|李媛
出品丨腾讯新闻
“格非:吞下命运”这个标题,采访当天就在张月心中确定了。
4月的一天,在清华的一幢红砖瓦楼里,作者张月对作家格非进行了访谈。那是一个非常文学的环境,他背后的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卡夫卡和鲁迅的画幅。访谈到第三个小时,在谈完90年代写作面临的困境后,格非背诵了一段麦尔威尔《白鲸》的片段。
“他会囫囵吞下一切结果、一切信条、一切信念和劝说——就像一只消化力很强的鸵鸟把子弹、铅丸都吞了下去。”那条被无数人追击的巨大白鲸,带着标枪和脓包生活了几十年,格非觉得自己也像那条白鲸。
他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张月说:“我觉得那时任何回应都是不恰当的。”她感觉心里接住了某种东西,精神上和对方产生了某种连接。和格非本来约好2个小时,最终持续了6个小时。格非说,“我觉得你很实在,而且又很朴素,有话直说,不绕弯子,这种东西我觉得就是构成对话的一个最重要的前提。”
今年56岁的格非,成名于文学最热的上世纪80年代,是“先锋派作家”代表之一,曾获茅盾文学奖,现任清华大学教授。总是书写欲望、艳遇、堕落的先锋派作家格非,现实中过着低调朴素的生活,他常说自己就是个农民,对消费缺乏想象力。他对主流和热点,也保持着一种审视的态度。
格非在清华的办公室 图丨走走
访谈中,格非有时会望着窗外,陷入回忆。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他和余华、李洱等年轻作家聚集在华东师大,烟雾缭绕中聊结构、人物安排,讨论该用“亮堂”还是“敞亮”。九零年初,纯文学期刊纷纷倒闭,作家们被抛向市场,曾经的写作团体被撕裂,朋友反目多有发生。格非在1994年停止了长篇小说写作,直到十年后的2004年,才再次出版《人面桃花》。
张月在准备资料的过程中发现,在过往报道中,格非提及十年不写长篇小说的经历时,非常平静,很少去描述这背后的痛苦和挣扎,这对于一位以写作为业的人来说显得有些不合常理。她判断,冰山下的部分有很大的开掘空间。在此次访谈中,格非向她敞开了这个部分,他描述那种漫长的、没有从事创造性工作的迷茫,长时期失眠、陷入抑郁情绪的日子。他甚至跟妻子交代说,如果自己发生意外,不要伤感。那时,他迷上了麦尔威尔的《白鲸》,并从中获得力量,文学在这个关头救了他。
张月决定选择“吞下命运”作为标题,关照格非的命运与时代的交锋,而不是再追问其迷宫般的叙事风格、艺术修辞等。她关注的是,当一个人从时代中心走到边缘位置,该怎样自处,又该如何对待这种命运。这不仅是一个作家的遭遇,也是和每个人切身相关的普世问题。
“面对被媒体咀嚼过无数次的写作对象,她依然能找到一条独特的路径通向更新鲜的故事。”这是《人物》写作训练营对张月的介绍。入行十年,张月写过不少作家、名人,在《麦家:战争旷日持久》一文中,她关注中年麦家暗流汹涌的内心:他如何终其一生与自己的痛苦过往搏斗,被它伤害也被它成就。而在格非一文中,痛苦与疗愈有了更复杂的交织。
《格非:吞下命运》一文,努力呈现了这种复杂的镜像。写作对格非,是一种自我疗愈,他曾在海外乡村一年静修,缓解多年的焦虑与虚无感。而写作,也常是一种“剧痛”。在小说《望春风》的写作中,他对故乡江南的衰落思考是:“对于生命之根的幻觉和记忆,有一团一直亮着的暗光突然熄灭了。”期间,他甚至多次心脏病发作,有过濒死的感觉。这些情绪的起伏,嵌在文章的细节中。
文章结尾,张月用了格非一部小说里的诗歌《睡莲》:
化石般的寂静
开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格非曾经当众朗诵这首歌,读了两句,眼泪就落了下来。
格非在清华校园 图丨走走
那天,访谈结束,在清华校园,张月边走边给编辑张莹莹打电话,说发现了非常打动人心的故事。她还发了个微博,说在特别颓的时候做了一个很开心的访谈,仿佛从格非身上获得了一些力量,更能面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和变化。疫情让人们经历一场精神上的破碎和重建,格非的故事启示她,对于不能理解的生命,要努力理解并承担,保持一种人的尊严,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惊慌失措。
在疫情期间,格非这篇有点“纯文学”的慢报道,从从容容,渐入佳境,其陌生又动人的气质,成了快时代的稀缺品,也征服了不少读者的心灵。有名为”夏至”的网友留言:“感谢格非在创作中的诚实和勇气。”
编辑张莹莹认为,这是《人物》坚持的一种有诗性色彩的选题。
文章发出后,格非给张月发来微信:“很多同行、朋友夸你文章好。可惜我不会截屏啊。”接着,他一字一句打下李陀老师的信息:“过去我们常常为记者的幼稚苦恼,看来编辑记者的素质也在变化,张月能把你对生命和生死的思考有如此理解,并且能相当确切地表达,这很不容易。”
以下是谷雨和张月、张莹莹的对话:
记者不能“喧宾夺主”
谷雨:这篇文章获得了谷雨奖,评语最后一句很有意思,说“作者退后一小步,人物向前一大步”,你自己觉得“退”了吗?
张月:评语挺准确的,格非是个很克制的人,低欲望,安静又朴素,我觉得这一点挺动人的,希望能够把这一点写出来。
“作者退后一小步”,我的理解是,特稿作者应该稍微抑制一下自己的表达欲。我之前看《马尔克斯:最后的访谈》,第一篇是一位美国记者对他的采访,读完以后的一个强烈感觉是,作者的表达欲和存在感都太强了,明显感觉到他的视角是有些自恋的,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谈论自己。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应该让读者感觉到你的强存在。你是一个观察者,你应该带着读者来看这个人。记者过于想要自我表达的时候,可能就没有在听你的采访对象在表达什么。
谷雨:都说作家不好采,更不好写。中国的作家很多,为什么选择格非?联系过程顺利吗?
张月:当时的由头,是去年12月格非出了一本新书。过程稍微有点波折,今年1月我第一次通过一位出版社编辑约格非时,他拒绝了。编辑转发给我他的微信:“最近话说得太多,感觉很不好,帮我拒了吧。”这其实会让你初步建立起一个印象,就是他是一个非常克制的人。
交流的过程的确可以验证这个结论。他说他从来不会转发自己的访谈,家人也不会转发,因为不能自吹自擂是一个作家的自我道德要求。在这里,你能够看到他和很多人的区别。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对名利比较淡泊。其实写这种特别淡的人物更难,找不到冲突,读者可能会读不下去。
张莹莹: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稿子肯定不会是强戏剧冲突的,能够把格非这个人、这个事踏踏实实讲清楚,我觉得就足够了。格非的特殊性,是在我们后边慢慢做的过程中,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的。一方面是他的朴素,另一方面是他还在写作,而一些作家已经不再写了。对我们来说,难点在于没有经历过那些时代,没有那些对他来说极其强烈的生命体验,怎么能够穿越这些去触摸到这个作家。
谷雨:作家的心思往往很细腻,格非又接受过不少采访,怎样才能让他愿意诉说时代起伏中的内心波澜?
张月:我就记得一开始,他坐的姿势是向前的。后来他说,其实他是有点焦虑的,有一点不太想讲过去的事,他觉得已经在媒体上讲过很多遍了。我就跟他解释,写一个人物变化的脉络,了解你的过往,才能理解你的现在。之后我们聊天,就觉得他放松了许多,他的坐姿也靠后了,不是一种要迅速结束的状态了。
90年代他内心的冲突应该是最强烈的,当时是文学被整个社会抛弃了,从一个社会的中心开始变得边缘。他当时抑郁失眠的那个故事是怎么挖出来的?我觉得其实不是一个技巧性的挖掘,是情绪和氛围到那儿了,那个东西好像就流淌出来了。真诚地倾听蛮重要的,他觉得你听懂了,才会愿意跟你说更多。
跟他聊完之后,我就比较明确主题了,就是说当被时代抛弃的时候,人要怎么自处——当你从一个时代的中心走到边缘的时候,你要怎么对待这种命运。
文学的价值不止于疗愈
谷雨: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笔触,来描写上世纪80年代格非经历过的那个纯文学的时代?
张月: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是他们这一批人经历过的最好的时代,完全不功利,社会上都在谈文学和诗歌。那个时代,现在年轻一点的人没有经历过。
格非跟我说,那个时候,他们华师大的作家群里,如果有一个人突然说了一句“我要看看风向,完了以后再来做决定”之类的话,会马上被排挤出他们这个圈子,这种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的或者是功利主义的东西,会遭到所有人的排斥。我写作的时候,会想展现一个不功利、不庸俗的时代。那个时代越好,它的逝去就会越让人失落和叹息。
张莹莹:通过作家格非到底要谈什么?我觉得是一个人怎么处理他跟时代的关系,从更普遍的、更广泛的角度,谈论人面对时代的选择。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兴旺的年代,90年代商业化大潮开始,到2000年后又有很多变化,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但一个作家和时代的关系,比普通人和时代的关系要更紧密和复杂。作家本人在时代中有双重角色,一方面,他在其中生存、生活,有非常现实的形而下的处境,另一方面,他还要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不断去对时代进行回应。
谷雨:文章特别关注格非停止长篇小说写作的十年,呈现了他不为人知的心理焦虑,为什么?将《白鲸》里的“吞下命运”作为标题,为什么?
张月:关于90年代他停止写作的那十年,在过往的那些资料里,他是比较轻描淡写的。冰山之下到底有没有痛苦,有没有挣扎,我判断应该有,其中有故事,因为那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职业和成就感的来源,突然停止了。
后来聊到他90年代不写了之后那段时间的痛苦,他就说精神上出现了一些抑郁情绪,没有从事创造性工作之后,你就会觉得生活是无趣的,是无聊的,是没有光彩的。有一些极端的想法之后,他又想靠自己的意志对抗,他就反复地读《白鲸》,我觉得是《白鲸》给了他一些力量。
他坐在那里,然后跟你说要吞下这些东西,像鸵鸟吞下子弹一样,就是要接受自己的抑郁状况,人面对痛苦的那种态度,就会特别打动你。“吞下”这个动作是他人生里面对困境或者痛苦时,很重要的一个态度。
1993年2月,格非在北京 摄影丨肖全 图丨视觉中国
谷雨:报道特别提到格非写的《望春风》的细节,比如乡村在城市化裹挟下的逐渐衰败。为什么要突出这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乡愁”?
张月:乡愁跟格非经历的时代变化是有联系的。90年代到现在,整体就是一个商业化的大潮嘛,它重新塑造人的价值观,人们会在这种大潮里做出不同的选择。乡愁的那个部分,其实对他来讲,就是原来的那套传统、朴素的价值观彻底消失了。
他生活在上海,以前只是觉得城市里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大家不喜欢文学,开始去赚钱了,但没关系,他还有故乡,在故乡,那个东西还在。但直到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谈论赚钱,争夺一些利益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东西已经深入到更多人的毛细血管,传统的价值观在乡村也没了,故乡都没了,故事从一个黄金时代一步一步到达一个满地瓦砾的地方,作家只能坐在那个瓦砾上哭。
谷雨:报道提及一个女学生给格非写的长达十几页的信,在信里,这个女大学生讲述了自己通过文学疗愈的全过程。而报道的结尾,文章落脚在“格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总有一个抒情的东西出来。他知道所有的不堪,但是他还会在那里固执地给出一些慰藉。”那么,对于格非,文学究竟能疗愈吗?
张月:《望江南》的剧痛不是写作带给他的,是他目睹了一个逝去的时代,和一个消失的故乡之后的一种痛心。他正是通过写作试着去疗愈。格非说过一句话,“文学照顾的是不幸的人”,文学照顾过他,应该也会照顾一些陷入困境的普通人。这是写那个女学生故事的一个出发点吧。
其实我觉得作家应该是挺难疗愈的,因为大部分作家都是一种忧心忡忡的人。但是写作至少会是一种情绪的释放,把这个东西写出来,可能思想、精神上的负担会稍微放下一点吧。
张莹莹:其实我不是特别想用“疗愈”这个词,疗愈的前提是你承认那是一种伤,似乎只有在有伤的时候才想起文学,但疗愈不是文学应该承担的,或者说,文学应该提供比疗愈更高一些的价值。
“哪怕这艘船要沉了,我还是要去甲板上抽根烟”
谷雨:打磨一篇好稿子,记者和编辑需要密切沟通,可以谈谈这个稿子前后的修改过程吗?
张月:改稿改了两三天,有时候改稿比写稿可能还要痛苦。编辑看了所有的速记,她觉得对80年代的氛围没有完全描述出来,有一些毛尖和李洱的评价可以加进去。最后结尾的部分我又加了《江南三部曲》最终的诗歌,调整了一下叙述节奏。
谷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再看这篇稿子,怎样评价?如果还有机会修改,会怎样改?
张月:说实话,其实没有那么满意。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对他贴得足够近的观察视角。比如说他太太能不能接受采访?我觉得他们一家子都对自我道德要求比较高,对于在媒体上曝光本能地会有一些排斥,这是一个遗憾。还有我觉得这个稿子过于按时间顺序来写了,叙事结构感觉可以再调整。
张莹莹:这个稿子还是跟当下的连接感不够强。我们曾经想去约唐家三少作为外围,但是他拒绝了。我还是好奇传统的、严肃的作家怎么看网络文学,怎么看新的文学生产机制和新一代读者的阅读方式,以及这些变化对他们的写作有什么影响,背后是传统作家跟当下这个时代的关系。
谷雨:文章用了很大的笔墨,写格非工作生活的具体场景,以及勾勒他细微变化的心理。在快时代,这个文章有很特别的“慢气质”,需要读者一点点浸入。在重视流量经济的时代,你们是否担心这种文章太静态、太文艺范儿,难以吸引读者?
张月:没有特别去担心这个事情。动态有动态的写法,静态有静态的写法。从一个静态的选题里挖掘出冲突,可能需要更高的技巧,或者说,是更难的一个事情。一个稿子也有自己的命运,有的时候能抵达几个读者,有的时候能抵达很多读者,它也得接受这种命运。
张莹莹:还是应该信任读者。写作其实是在跟陌生人交流,在陌生的前提下,最好的关系就是互相信任。这种信任对写作者是一种保护,保护你对他人、对世界的善意与好奇,保护你愿意打开、愿意去理解更多人的可能性,也让你的写作状态比较庄重。
谷雨: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氛围和人物状态是陌生的,又是新鲜的,有点“致青春”的气息。那个逝去的年代和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联?真正的共鸣能获得吗?
张莹莹:关于时代的问题,我觉得格非思考了足够久,我们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逃避,看到痛苦、纠结,也可以看到重新拾起的时候那种心灵有所归依的、安定的感觉。对不同的人来说,还是有很多点可以引起共鸣的。
张月:文章探讨的其实是一个挺大众的话题。我们在一个充满了巨大变化的时代,可能时时刻刻就被时代的列车抛弃掉了,对这一点,所有人都会有恐惧。格非是在90年代遇到的这种事儿,时代把他抛弃掉了,那他要怎么面对这种东西?这个放在当下,也是有意义的。他的态度可能就是哪怕这艘船要沉了,但我还是要去甲板上抽根烟。这种态度就会让你觉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慌不忙地去甲板上抽根烟?我们站不到时代的中央,但我们也可以接受命运加诸我们的东西。
格非在清华大学开学典礼上发言 图丨视觉中国
谷雨:作为特稿记者和编辑,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你们会有倦怠感吗?格非的故事,对你们有什么触动?
张月:疫情期间,很多人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破碎和重建,大家都会有一种不确定感。格非对我的触动之处,就是他所在的那个行业被时代抛弃了,他自己身体、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的应对方法就是我要接受,要吞下这些,他保持了一种尊严,这种尊严感让你不会在漩涡中惊慌失措。这个东西其实跟当下心境是契合的。
张莹莹:人跟时代的关系很难理顺,编完稿子,我觉得多少能从格非身上获得一些力量吧。感触最深的是写和不写的关系。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过分强调“写”,但也许,也可以不写,或者说,因为对“不写”的接受,“写”可以更从容一些。
“写”可以是超越现实的,“不写”似乎是琐碎无聊的,但我很喜欢黄晓丹老师在《诗人十四个》中的一句话:“人生并非是在形而上世界和形而下世界中的一次性取舍,而是千百次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