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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奖得主基德尔:非虚构作者目前的处境是艰难的丨谷雨计划

崔莹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21-02-02
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从左至右)何伟理查德·普雷斯顿盖伊·特立斯特雷西·基德尔


非虚构写作,一定要真实。事实上,不乏所谓的“非虚构作品”,采用了小说的虚构与夸张等方式。捏造内容,因为不喜欢事件的发展而胡编乱造,这正是基德尔强烈反对的。


撰文|崔莹

编辑|李媛

    出品丨腾讯新闻



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特雷西·基德尔(Tracy Kidder)今年74岁,已经出版了十多本非虚构作品,获奖无数。


这些作品,有关于美国贫民区一名普通小学老师教学经历的《学童中》,有关于老人院的《老朋友》,还有关于传染病医生保罗·法默的《越过一山,又是一山》,也有关于工程师如何把新型计算机推向市场的《新机器的灵魂》——最后一本书,让他获得了1982年的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

即使如此多产,基德尔在写作的过程中依然会感到烦闷和苦恼,好在他的编辑和好友理查德·托德 (Richard Todd)能分忧解难。两人合作了46年,托德一直都是他那些非虚构作品的幕后英雄。这种作家和编辑长久合作的案例,也堪称美国非虚构创作领域的传奇。

为了帮助更多非虚构爱好者提高写作能力,两人还合作出版了一本叫《非虚构的艺术》的书。这本书结合了他们的创作感受和经验,并解析了近百部非虚构作品。“不要专注于技术,这无异于自恋,多讲故事”“作者对主题的理解便成为了故事本身”,都是其中的金句。2020年5月,这本书的中文版问世。

不幸的是,2019年4月21日,托德意外去世。基德尔的代理在给谷雨的回邮中写道:“基德尔正在写一本新书,但是没有了他亲爱的好朋友的陪伴。”近日,围绕《非虚构的艺术》以及非虚构写作,谷雨对基德尔进行了对话。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从事非虚构写作花的时间太长了,最好娶一个有钱人。”在与谷雨的对话中,基德尔提及,在美国,要依靠非虚构写作谋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在四十多年前就写出了叫好又叫座的《新机器的灵魂》,他的写作生涯变得容易多了,但并非每个非虚构写作者都有他这样的幸运。

他表示,在以前,成为非虚构作家的途径通常是先为一家报纸工作,写报道,但目前,这类工作越来越少——报纸要么倒闭,要么裁员。“我认为现在一团糟。”他说。

普利策奖得主特雷西·基德尔

在对话中,基德尔反复强调一件事:非虚构写作,一定要真实。事实上,不乏一些所谓的“非虚构作品”,采用了小说的虚构与夸张等方式。捏造内容,因为不喜欢事件的发展而胡编乱造,这正是基德尔强烈反对的。

“读布鲁斯·查特温的《歌之版图》时,我以为读的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但结果它并不是。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很不满。”他说,“如果你告诉读者这是非虚构的故事,那么它实际上应该是准确的。如果你更改人物姓名,应该让读者知道。”

“我非常坚持的一点是,如果要称某些作品为非虚构作品,那它应该准确无误。”基德尔说。

此外,基德尔并不认为一部非虚构作品的成败取决于惊心动魄的主题。“任何主题都可能是很好的主题,如果它能使写作者感兴趣,并以他自己的方式撰写。”

“我认为,实际发生的事情比我脑子里想的发生的事情要有趣得多。如果你对自己写的东西失去了信心,这个信息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递给读者,比如会在你的语句中流露出来。写作时,你必须做到有权威感。”他指出。

以下为谷雨与基德尔的对话。


从事非虚构写作不够养家糊口
 
谷雨:大学里学政治的你,是如何成为非虚构作家的?

基德尔:我在大学里写过小说,当作家是我的一大梦想。后来,我参加了美国爱荷华大学著名的作家工作坊项目,在那里碰巧获得了一些非虚构写作方面的启发,比如非虚构写作如何讲故事。我被深深吸引,开始走出自己的想象,审视周围的世界。我越来越喜欢非虚构写作。
 
谷雨:你曾经是自由撰稿人,主要为《大西洋月刊》供稿,做非虚构作家的日子好过吗?

基德尔:非虚构写作满足了我无聊的好奇心,我以此为生,过得很愉快。但说实话,做这个工作不够养家糊口。

我很幸运,四十多年前就写出了《新机器的灵魂》,这本书在1981年出版,时机非常好,卖掉了不少,在商业上是成功的。此外,它还获得了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这让我的写作生涯比之前容易得多了。
 
谷雨:你曾在一次公开讲座中提到:“如果想从事非虚构写作,最好先找个有钱人结婚!”

基德尔:哈哈,我没有跟有钱人结婚。我的妻子过去是学校老师,有正常的收入,不然我们的生活会很难——那真是令人后怕的岁月。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从事非虚构写作花的时间太长了,最好娶一个有钱人。除非你能像我一样幸运,否则无论成为诗人还是作家,都很难维持生计。在美国,任何能以写作谋生的人如果不承认自己很幸运的话,都是在误导。
 
谷雨:你已经出版了十多本非虚构作品,涉及内容形形色色,包括计算机、学校教育和医学等领域,你如何确定要写的主题?

基德尔:有时是来自周围人的建议,有时是我自己想对某个主题了解更多。我不擅长找新的选题,经常不知道下本书要写什么,这是我的职业生涯中最难的部分,但我一直朝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努力。

我从未对写名人有过浓厚兴趣,部分原因是我认为这类非虚构作品比较难写:名人们更加谨慎。我对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弱势群体更感兴趣,对那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者感兴趣,对人们的谋生方式感兴趣,也对和道德有关的故事感兴趣。我对总统的工作不感兴趣,因为可能会涉及不诚实和造假。如果我写和教育有关的书,我不会去找教育部长,而是去找一个正在从事教育的人。

人类学者和传染病专家保罗·法默是我写的最接近名人的人,他的故事扣人心弦,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并不出名,我可以很近距离地了解他,和他一起旅行。他不像某些名人那样,被公关人员包围。

保罗·法默正在检查患有结核病的10岁男孩  图丨纽约时报


谷雨:你和理查德·托德合作了四十多年,几乎你的所有书都由他担任编辑,他是如何影响你的?

基德尔:迪克(注:英文“Dick”, 是“Richard”的简称)在去年去世,之前的46年里,他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编辑。我和他讨论各种事情,也从他那里得到建议。在某种程度上,他教会了我如何写作。我从他那里学会了要考虑编辑的需求、读者的需求,比如如何让文字对读者友善,不要爱上你自己的语言等,这些内容都可以在《非虚构的艺术》中找到。

斗转星移,我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遇到每个问题都会去问他,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彼此开诚布公,讨论的过程总是很有趣,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当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发现自己马上想要打电话给他,问他该如何应对他的死亡,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谷雨:你认为所有编辑和作者的合作关系都应该像你们这样吗?

基德尔:这样关系并非常见,作家和编辑时常会有对抗。遇到迪克是我最大的幸运,他具有编辑所应该具有的“利他主义”精神,即为别人的创作全力以赴。很多人没有这种美德,很多时候,编辑的个人野心阻碍了作品的完善。


写作者需要第二双眼睛
 
谷雨:在《非虚构的艺术》中,你提到反复修改书稿的故事,它为何重要?

基德尔:我觉得初稿很难写,但它对帮我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至关重要。讲故事不是总结和概要,我拥有的材料通常比书里最后用到的多十倍,甚至更多。那时,我首先漫不经心地写,没有一个很好的计划,写完的初稿我会给迪克看,根据他的建议修改,再修改,直到他说“可以”为止。
 
谷雨:这样一直修改,不会厌烦吗?

基德尔:和迪克共事,我完全信任他。如果他说这行不通,那么这肯定行不通。我迫不及待地期待修改,有人愿意抽出时间看我写的东西,并帮我如何写得更好,这让我感到无比荣幸。法国人有一个俗语:“ L'esprit de l’escalier”(事后诸葛亮),只有看完稿后才能给出建议。不停地修改,就会离目标更近。我不能替其他作家说话,但我的创作需要这个过程。
 
谷雨:在《非虚构的艺术》中,《大西洋月刊》总编威廉·惠特沃思曾对你说,“每一位作家都需要另外一双眼睛来检视自己的作品。”根据你自己的写作经历,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基德尔:我认为每个作家都是如此。当你写了很长的文稿,甚至不能保持客观了,你就不再适合独自做判断。你可能觉得一切都不错,但可能完全都错了,或者有些还不错的内容,你对它们感到厌倦,结果变成你为自己写作。

在我的写作过程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时刻:我对迪克说整本书太简单了,他却说“这样非常好”;也有时候,我对所写的东西感到厌倦,他告诉我“不要放弃”“挺好的”“差不多快写好了”,或者建议我修改哪些地方。

现在,我失去了第二双眼睛,但有时我会觉得他在我的房间里,我在脑海里和他对话:“你觉得怎么样?”然后,我想他会怎样回答我……

特雷西·基德尔和理查德·托德在美国波士顿公共广播电台 
图丨美国波士顿公共广播电台官网
 
谷雨:《非虚构的艺术》提到, “观察点是立足之地,不仅如此,也是一种思考和感受的方式”。你会时而选择第一人称创作,时而选择第三人称创作,这两者的差异在哪里?

基德尔:观察点的选择是作者最重要的选择之一,这也是我在写作中最先思考的问题。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必须弄清楚如何讲这个故事,谁在讲这个故事。肯定是作家,但作家会不会成为故事中的小人物呢?因为这样会让故事看起来更优美。在我关于学校老师的书《学童中》里,老师很普通,全心全意专注于她的课堂。如果用第一人称叙述,而没有任何特殊原因的话,就像是一种入侵,总之感觉不对。第三人称叙述也有很多种,在这种情况下,我采用“受限第三人称”,即表达对方的想法和感受。因为我非常了解她,她告诉我她在想什么,所以我觉得可以这样操作。

在《越过一山,又是一山》中,我用第一人称视角,因为保罗·法默很有才华,他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愿意接受挑战。我觉得读者需要一个指南:这个家伙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也让我感到不舒服。在这里,用第一人称效果就很好。约翰·麦克菲就经常用第一人称讲故事,他可以与角色对话。
 
谷雨:在你看来,在非虚构写作中,借鉴小说写作的手法,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基德尔:绝不能这样做,我对此深有感触。我并不是说我没有犯过错,但我没有故意犯错。

首先,我认为讲故事的技巧并不仅仅属于小说。我强烈反对捏造内容。如果你告诉读者这是非虚构的故事,那么它实际上应该是准确的。如果你更改人物姓名,应该让读者知道。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是一本令我非常敬佩的书——他有一些变动,但他小心翼翼地告诉读者这些变动。读布鲁斯·查特温的《歌之版图》时,我以为读的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但结果它并不是。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很不满。

你要有讲故事的技巧,但你不确定的事情就不要说,或者就说确定的部分。你不必按照时间顺序讲述所有的事情,你可以选择一些特别的日子,但要告诉读者,比如用这样的字眼:“他会这样做”“日复一日,他都这样做”。
 
谷雨:在你看来,怎样才能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

基德尔:首先是看一个故事能否让你产生兴趣,它不一定非让你感到特别兴奋,不一定非要惊心动魄。作品的戏剧化可以来自各个方面,但必须要有有趣的人。你可以了解他们,他们也让你了解。

另外,你必须是一个真正想讲故事的人,然后你得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尽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非虚构作品,应该准确无误
 
谷雨:近年来,美国新闻界发生的一大丑闻,就是前《纽约时报》记者杰森·布莱尔造假和剽窃事件。这件事是否对美国的非虚构创作带来一些影响?

基德尔:我不觉得这件事带来多大的影响,但写非虚构作品,你必须先把它弄对。我并不是说我没有出过错,但我努力避免这类事实性的错误。这和你不喜欢事件的发展而胡编乱造是两回事。

我认为,实际发生的事情比我脑子里想的发生的事情要有趣得多。如果你对自己写的东西失去了信心,这个信息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递给读者,比如会在你的语句中流露出来。写作时,你必须做到有权威感。
 
谷雨:那非虚构作品造假会对社会带来影响吗?

基德尔:我认为非虚构作品的影响力还不足以影响政治。在社会的任何领域,在某种程度上,不诚实行为随时随地都存在。但我个人认为,目前在美国,我们正在创造记录。据负责事实核查的人说,我们的总统一周会说数百次谎言。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谎言是粗心导致,但有时是故意的。我认为这非常有害。

任何事件背后的真相都很难识辨,有时甚至完全无法辨别,但事实是可以辨别的: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花了多少钱在某件事上,这些完全可以辨别。
 
谷雨:在美国,如何确保非虚构作品是真实的?编辑会核查吗?

基德尔:出版社的律师会对书进行审查,但书内容的“事实核查”工作要由作者自己去做。如果你为杂志、报纸写稿,比如为《纽约客》或其他杂志工作,它们的要求非常严格。我有时很喜欢为《纽约客》写稿,因为有人帮你进行事实核查,确保文章不出错,避免日后的尴尬。
 
谷雨:你认识美国的其他非虚构作家吗?你们对非虚构创作的看法有哪些不同?

基德尔:认识,比如亚历克斯·寇罗威兹和乔纳森·哈尔等,他们都是很棒的非虚构作家,约翰·麦克菲是我敬佩的非虚构作家。我和他们对非虚构创作的观点会有不同,我非常坚持的一点是,如果要称某些作品为非虚构作品,那它应该准确无误。

约翰·麦克菲,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
 

任何主题都可能是很好的主题
 
谷雨:非虚构写作耗费时间、成本巨大,现在在美国新闻机构中,是否有对非虚构写作的支持项目?年轻的非虚构写作者如何生存?

基德尔:这方面我不太了解。很久前,我曾在不同地方教过非虚构写作,但我现在很少和年轻作者接触了。我个人感觉目前非虚构写作者的处境是艰难的。毕竟很多方面发生了变化,更多内容转移到了网络上。据我所知,这类作者获得的报酬比以往少了很多。在目前的互联网时代,很多正在赚钱的人认为,内容创作者或作家不应该获得报酬,内容应该免费……这简直不可思议。

以往,成为非虚构作家的途径通常是先为一家报纸工作,写报道。但目前,这类工作越来越少,报纸要么倒闭,要么裁员。也有这类“新闻聚合机构”,比如《赫芬顿邮报》。但似乎他们等别人写新闻、资助研究,他们就只是转载。我认为现在一团糟。
 
谷雨:有关“新冠疫情”这个主题,你认为会诞生伟大的非虚构作品吗?

基德尔:我不知道。可能会吧。但是,它们可能会在稍晚时候出现。好的作品需要花时间,为了赶热度而写出来的书通常都不会很好看。任何主题都可能是很好的主题,如果它能使写作者感兴趣,并以他自己的方式撰写。

谷雨:在你看来,当下非虚构写作的最大价值是什么?

基德尔: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好书的空间。大多数书都不太好,但在一堆书中,总会有几本好书。我认为,一本好书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图书仍然非常重要,它更具有时间感和空间感,比电影电视更能引人反思——即使一些非常出色的电视节目或电影,也令我感到失望,因为它们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模式,比如必须要有某种程度的暴力,这与现实世界并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喜欢读故事,并不希望所有事件都发生这么快。
 
谷雨:如果请你向中国读者推荐几本非虚构著作,你会推荐哪几本书?为什么?

基德尔:我会推荐约翰·麦克菲的作品,还有乔纳森·哈尔的《漫长的诉讼》。我一直很喜欢乔治·奥威尔,喜欢他写的非虚构小说,特别是《向加泰罗尼亚致敬》《通往威根码头之路》和《巴黎伦敦落魄记》,这三本书太棒了。我也喜欢安妮·法迪曼的《神灵附身你就会跌倒下来》,这本书非常感人。我推荐的历史书是埃德蒙·威尔逊的《为国家流血》,这是一本关于内战的、堪称楷模的书。

 
谷雨:听说你最近在写新书,进展如何?

基德尔:是的,我正很努力地写新书。我一般用三年时间完成一本书,但是这本书我已经写了快四年……失去迪克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挫折,我希望在年底之前完成初稿。


关于特雷西·基德尔


*特雷西·基德尔(Tracy Kidder),1945年生于美国纽约,哈佛大学英语学士和艾奥瓦大学写作硕士,现居马萨诸塞州。作为多产的非虚构作家,他曾获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多个大奖,作品包括《劫后重生的力量》(2009)、《我的支队》(2005)、《越过一山,又是一山》(2003)、《家乡》(1999)、《老朋友》(1993)、《学童中》(1990)、《住屋》(1985)、《新机器的灵魂》(1981)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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