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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扒开伤口,讲述痛苦|腾讯新闻谷雨计划

杜萌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22-04-26

衡水中学有自己的一套生态系统和生活方式,里面的学生被一个所谓“崇高而纯洁的理想”而吸引,自愿走进了这里,成为不可理喻的标准件,流水线的产品。

《与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是衡中版的《肖申克的救赎》,从衡中学生的视角,展现了在衡中体制下,人如何被排名定义,异化,最后被驯服。当作者作为一个被切割好的标准件离开衡中后,却时时失重,难以适应外部社会。即便已经意识到衡中的弊病,作者仍然不免在一些时刻怀念它: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明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
这篇文章被评选为9月度优秀公共写作作品。评委曾繁旭点评,“关于衡水中学的作品似乎已有不少,这一篇却写出了新意和深度——‘衡中模式’如何在更长的一段时间内影响和塑造个体;作为一种生硬注射到我们生命中的独特经历和强大惯性,它如何与个体鲜活的自我意识进行搏斗、拉扯。作者通过对个人经验的细致读取,用近乎微末的细节,带给人沉浸式的阅读体验,情感表达充沛而保持控制。”


以下是这篇文章的创作手记。



撰文丨杜萌

编辑丨美里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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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写自述体的非虚构,写作时间约半年,过程像找到过去的精确的时刻,坐上曾经的自己的副驾驶,眼睁睁看着车祸在几分钟内发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搜集到足够的细节。
最初决定写衡中是在大二的时候,我随口和大学同学提到学号的事情,我们大学的学号是按照地域划分的,而在我的高中,学号是流动的一串五位数字,是成绩的象征。我的同学很吃惊:那不就像监狱犯人的编号一样吗?这时候我才知道,不是每一个中学都是这样的。
衡水中学有自己的一套生态系统和生活方式。它作为一个整体的神话已经被写过太多次,以至于大众忽略了里面那些15岁-18岁的孩子也在生活、生长着,他们也读《红楼梦》和网络小说,掌握偷吃零食的小技巧和青春期的烦恼,他们是被一个所谓“崇高而纯洁的理想”而吸引,自愿走进了这里,而在毕业后才有机会识破里面骗局的成分。可是人们心里都有一个被建构出来的衡水中学,其中孩子是异化的,不可理喻的标准件,流水线的产品。这篇自述刊发后还有人在评论区说:“这种模式出来的都是变态”,我为他们感到遗憾。

开始写自述前,我先完成了我的本科毕业设计,也是衡水中学的主题,我预采访了十几个高中同学,从其中选择了三个有足够代表性同时具有弱连接(例如A曾经听过B的演讲)的主要采访对象进行深度访谈。最后写了,可这是他们的故事。我自己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写一个自述,那个时候回忆已经被采访唤起,我想这可能是开始的最好的时机。
写人家的故事,即便再近也只是转述者,现在有机会写我自己,我有全部解释权,那我一定想要“点线面”,点成线,线成面。结果点,也就是生活的细节我都忘干净,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例如衡中食堂是哪一年引入筷子的,按成绩分宿舍到底发生在高中还是初中,晚上看的新闻究竟是哪一天的新闻,清华大学的庄老师是哪一年来学校宣讲的等等。我把这些问题列成一个文档,有些可以直接在衡中的新闻网站上找到,有的我会去求证关系好的高中同学。我有几个同学非常支持我的写作,有一些晚上我们会聊衡中的过往非常久,一些专有词汇让我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我回家找到一箱没被扔掉的书和卷子,里面有很多线索,例如数学记错本有一些页写得很满,有一些则疏松。这是因为曾经为了看得更清楚,刻意站到前面听课,站着写字不能太精细。我还看到一本生物笔记本,是1:1照抄教科书的,里面还有一些彩色的插画,是我在吃完晚饭到上晚课的间隙中用彩笔涂的,这是因为当时虽然已经背得烂熟,但仍然出错,我不忿就开始从头抄到尾,这也让我想起高三的学习是多么重复。
我在日常生活中对照模仿旧日生活。今年夏天的时候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蓝色T恤,我高三的班服,我拿出来穿了挺长时间。我怎么洗头刷牙?利用傍晚值日之便在教学楼的水房洗,整个晚自习都顶着头发湿漉漉的压力。我怎么吃饭?一边吃饭一边一定要看两道题(不多不少就是两道)。我怎么走路?我几乎下意识会跑起来。我怎么写字?手写印刷字体,并且把这种抹掉差异的字体引以为傲。我怎么应对身体上(胃病)的痛苦?忽略并且引以为耻
有一些事实上的细节究竟是怎样,我的同学们众说纷纭,这时知乎对我帮助很大,知乎上有一系列问题叫做“在衡水中学就读是什么体验?”里面有许多鲜活的口述细节,例如有人说到考场按照成绩分配,成绩差的考场冬天很冷;有人曾经是学生会干部,有一些巧妙违纪的小技巧,例如躲到医务室;还有一些日常细节,如课间大家围到读报机前看其他同学的考卷。这些就像浮出来的线头,一拉可以顺藤摸瓜提起一串事。同时因为遗忘了太久,我立即能感受到其中一些细节是日常的、温馨的;而有一些则是荒诞的,而在当时被以为自然。这就像调整焦距,在合适的时间距离终于可以对上焦看全景。其中有一个帖子对我帮助尤其大,答主把衡中生活描摹成一场游戏(这个概念和我先前的采访也不谋而合),用翔实的细节来解释,例如洗衣房随机触发零食掉落(这是因为洗衣房做暗中偷渡零食的生意)。
我把这些关键词(线头)分门别类列了一个文档,再用自己的回忆扩写成句子(毛线),再试图融入我的稿子的段落之中,再组织段落之中的联系,感觉很像编织一件针脚很细的彩色毛衣。有一些细节是有趣的,可是我没有经历(例如学生会),也写不出来,被我舍弃了。
织完之后,编辑部进行了一轮讨论,大家一致指出了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发现了),那就是这些细节就像无限放大一张照片,给大家看像素级的清清楚楚,然而这本身是照片,它的情节不流动。

怎么能让情节流动呢?我冥思苦想我的高中生活到底有什么情节,我拜托我之前的老师给我找了一张衡中的年历表,里面列了该年每一场考试的时间以及一些重要节日时间点:八十华里远足、成人礼和百日誓师大会。这三个我都有经历过,印象也很鲜明。可是这并不真的是情节发展,这是平地起高楼,又一个高楼,又一个高楼,从平地过必定见此三楼,每年如此而已。我尝试写了一下成人礼,然后迅速放弃了这个方案。
我还尝试了分班写(一般会经历四个班级),但因为班与班的区隔太模糊,也失败了。但我很快发现,说比写容易,写的时候一个字是一个字,说的时候一段话很容易就吐出来了。例如在编辑部,只要一开始说衡水中学,我就几乎不会卡住,而且很多时候,我说完才会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新的重要的信息。我拉着我的几个好朋友(有时候是我的猫)做“衡水中学脱口秀”,把我写下来的内容复述一遍,每次都会有即兴发挥的部分,我滔滔不绝结束才会意识到,事后把这些录音整理出来,一些是无效的(只是更多的细节),而有一些却是重要的。
我发现了一个断层,我常讲的笑话是高三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忽然不想活了,那天曾有一个人想要帮助我,可是我先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听他学校很差之后立马拒绝了他的帮助。可是在高二,我的生活在很多方面却还可以称得上怡然自得。那么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呢?我在这里又卡了很久,和编辑主编都讨论了很久,我们都认为,一定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导致了这样的转变。但是筛过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我的成绩甚至没有变得更坏或者更不稳定。
我反复阅读之前对同学的采访,发现他们也没有情节的流动。我设计的采访问题中有“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好几个同学答案是一致的:坐在自己蓝色的课桌前,卷子围成小小的天地,卷子一张一张从前面递过来。这是循环的一张GIF,不是mov。
有一个我的挚友的情节倒是跌宕起伏,富有逻辑和连贯性。可是这些毕竟不是我的。我把他的故事写下来,但是强塞塞不进我的故事,他当时的心理活动只有他知道,我说出来算怎么回事。可是我的成绩既不是最顶尖,也不至于差到太残酷。被尊重的程度与成绩挂钩,结果我就刚好获得了不多不少的尊重,以至于我的高中生活真的没有什么情节?那么这个变动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编辑的建议下,我在今年高考之际回了一趟衡水,这次归程的素材并没有用到稿件里,但帮助我找回了正确的氛围。我主要去了两个地方:我的母校衡水中学南校区,以及一所主要针对青少年的心理医院。
高考当天,车流被封锁到五公里之外,我下了出租车,希望能借乘一位家长的车到衡中南门。我问了三对家长,解释了来的缘由,他们统一都首先问我:你上的是什么大学?我只好一一作答,他们听了我的学校之后,全都不肯载我(我请求帮助的措辞并没有问题),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辩解(告诉他们我的高考成绩),然后出言讥讽。但是我最终没有,我自己走了过去。
我走这五公里,过去的屈辱感一下子就回来了,我重新被压倒在应试教育的阴影之下,即不论这四年如何度过了,你这个人如何,理想专业统统不作数,回到这个语境下,所有人最在意的还是你是什么大学,这阴影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衡中本身没有太大的变化,建筑和道路都旧了一些,而高考生的面色则非常簇新,穿着校服小跑着。教学楼里的楼梯,一阶一阶贴着标语,“奋勇拼搏”之类的,这是之前没有的,简直像折叠招生宣传册,从上而下抖开似的。还有一些细节,路边的大石头上写着巨大的“赢”字。马路上的灯牌原本里面是历届状元的照片,现在换成了在读学生的照片,照的不好,人整个发黑,不知道亮灯的时候会不会影响透光。

再去心理医院,心理医生姓杨,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我从这位母亲处才听说现在的河北省中学升学压力甚至可以和北京比一比,好初中一年学费几万,许多家长在衡水买“学区房”,以提高被衡中录取的概率。杨医生其实很清楚衡中对于心理的影响,她接待过不少衡中的来访者。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车一开进衡水的地界就开始出现生理反应,头晕,喘不上气来,恶心。结果她提到张锡峰。她从新闻上看到他的演讲,问我:“你说像这种优秀的孩子会被保送吗,我那天还在琢磨这个事,出名了,会不会让人给相中了,提前录取了。”
我在这里与之交流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觉得“土猪拱白菜”是荒谬的,只看到张锡峰的优秀,包括在衡中经营书店多年的老板。到这里我完全懂了当时的我自己,也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被遗忘的痛,就像终于坐上了曾经的自己的副驾驶,眼睁睁看着车祸发生。
了解所以然还不够,要像幽灵一样,循环反复坐回副驾驶,直到搜集到足够的写作素材。写到高考的时候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只要坐在电脑前,一开始打字就开始忍不住流泪,如此一个星期之后,编辑部派了一个女同事洪蔚琳老师来帮助我,相当于采访我,说比写容易,所以我还是说了出来,最后把整理好的录音修剪一下放上来了。

我今年刚毕业,属于非虚构领域最新的新手,以往练笔时,我总会先读或者重读一些气质相仿的文学作品。衡水中学因为其现代性,其实很难找到参考。我原本读了双雪涛的《聋哑时代》,并且试图写了我的同学的故事,除了上述情节跌宕起伏同学,还包括一个“真正的天才”,我想论证高中公开排名的残酷,对青少年尊严的伤害。写出来之后放到编辑部讨论,大家都发现,这论证的逻辑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严密,而且社交本身对我要写作的主题而言实在是节外生枝,所以全删了。

接着我开始重读我高中最爱的几本书,这个对我帮助很大。文学对于读者的过去和现在的链接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当我读到熟悉的段落时,完全可以回忆起高中读到这段时所处什么场景,所思所感都历历在目。例如我特别喜欢一类细节繁琐的作家,如纳博科夫、张爱玲,这些细节织成细细的白纱网,供我躲藏在里面。可是藏的时间越久,出来时面对真正的生活就越绝望。

我最终找到的一本可参考的是斯蒂芬 金的《四季奇谭》,其中有一篇是大名鼎鼎的《肖申克的救赎》,其实情节落到实处全不同,但是主题和气质和我想表达的完全一致,只是更强烈。
不过,总的来说,以我的经验,如果作者想写作痛苦的回忆的自述,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写,这是身心的巨大消耗。我的毕业设计导师就曾极力劝阻我,她引用道:痛苦是创作的灵感来源,但是这痛苦最好不是自己的。但因为我既一定要写,要写非虚构,又担心记忆模糊的问题,只能一意孤行地先写了。(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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