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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挖完了,这里的人怎么办? | 还乡故事

2016-02-02 欧阳志强 谷雨故事


▲ 曾经运煤的铁路轨道,如今很少再有火车通过。


编者按

随着国家经济产业的转型,煤矿业不再占据区域发展的主导地位,一些依靠煤矿业发展繁荣的乡镇也面临着劳动力流失、发展滞缓的局面,曾经富裕的麻田镇便是其中之一。一位90后媒体人在重回故乡麻田镇后,发现曾经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在家挖煤的家乡人也渐渐离乡工作、读书。面对被掏空的家乡,他不禁追问:煤挖完了,故乡的人该何去何从?


90后农村大学生回乡调查 


作者:欧阳志强  来源:澎湃新闻


我叫欧阳志强,我的家乡在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麻田镇,那里曾以盛产煤炭而闻名。曾经繁荣富裕,如今凋零贫穷。


少数有能耐的人挣到钱都住在城里了,而事业却还留在农村,等到煤炭资源被榨干榨净,他们便在城里转型做其他投资。绝大多数剩下的农村人则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外地讨生活,成为万千农民工中的一员。


看到这样的现状后,我在思考:“过去我们总是向家乡索取煤炭资源,等资源枯竭后,却不顾一切地远走他乡,留下一个被掏空的家乡,为何没有人去想为家乡发展做点事情?”当我把这话告诉一个在外地打工的朋友时,他反驳我,“难道回到麻田耕田种菜?会饿死的!”


我被驳得无言以对。现实确实如此,有什么理由放弃在外打工,回到家乡后靠什么生存?


时代真的变了,我的家乡人啊,该何去何从?


“梅麻浆”人的共性


除了麻田镇,在宜章县,还有两个类似的地方——梅田镇和浆水乡,这三个地方的人在县城被统称为“梅麻浆”人。


由于产业和语言的相近,“梅麻浆”人通常很团结。从经济条件上来说,其他乡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如梅麻浆,因此,在县城里的人看来,梅麻浆除了能代表一块盛产煤炭的区域,还代表着某种能量的存在,如:煤老板,暴发户等。


当我还在梅田读初中时,犹记得英语老师在课堂谈及的一段故事,她老公是外地人,谈及来到梅麻浆地区的第一感受就是:哪里都是黑乎乎的,到处都是“黑珍珠”,挖下来的鼻屎都是黑的,可以当做煤炭卖钱。



▲ 麻田镇的煤窑


尽管三地都产煤,但富人只是极少数,他们在当地知名度都非常高,人们在茶前饭后很喜欢谈他们的故事,无外乎两点:一是猜测他们多有钱,有哪些产业,讲述他们的发家故事,流露出羡慕的眼神;二是炫耀同他们的交情,讲述与他们一起时的故事,给自己脸上贴光。


据我了解,梅麻浆三地的富人基本上是50后、60后,受限于那个年代, 他们大多小学未毕业。而70后、80后、90后(1990年-1992年出生)则大多读了个初中或者中专、技校。女孩子不少都选择去珠三角打工,到了20岁左右回来后便被安排去相亲;男孩则去煤矿里干活,吃不下苦的人就会想办法成为乡村混混,只有很少数的人会选择读高中甚至大学。


普遍来说,“梅麻浆”人的学历是偏低的,这与当地的环境是息息相关的,因为有煤炭资源,大部分家庭都不认可“知识改变命运”,而对于那些混得不错的“混混”,有的家庭会以此为傲。


不过,也有重视教育的家乡人,他们大多是不从事煤炭生意的,或很早就从中退出来的,往往会这样激励孩子——以后你读不出书来,就只有回家挖煤!


例如我的堂伯父一家。堂伯父在当地算是“高学历”了,高中毕业当过民办教师,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早年做煤矿生意亏钱回来后,便安下心回到当地电视台从事装线工作,而堂伯母则在赶集日做起卖猪仔的生意。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家庭条件不如那些挖煤矿的好,他们一家都非常重视教育。如今,他家的五个孩子都读出了书,从事的职业都是律师、公务员、医生等。几个孩子很有孝心,在县城里为父母购置了住房。村里人一谈及这件事,便对他家竖起大拇指。


从前,大部分“梅麻浆”人都是从事煤炭生产工作,也有些人专门做小卖部、饭店、木匠,或者开煤矿所需品的生意,如:贩卖铁轨、木头等。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人以农业生产为生,以前大多数家庭还会养猪,后来富起来了就不养了,年前都是去猪场买只猪回来宰杀,但多少会种点菜供自家人吃。


曾经富裕的“梅麻浆”


宜章县是全国100个重点产煤县之一,知名的“煤炭之乡”,位于湖南的南端,与广东省乐昌市坪石镇挨着,由于坪石镇有火车站,通常“梅麻浆”人直接把原煤运往坪石镇,再由火车把煤矿运到珠三角地区。从某种程度上,坪石镇的繁荣有“梅麻浆”人的功劳,包括火车站站点的设置。


在这里普及一下梅麻浆地区开采煤矿的历史:宜章县80%的煤炭资源都集中在梅麻浆地区。早在唐代便有开采的记载,清代尤盛,“梅田”之名,就由“煤炭坑”演化而来。建国后,1951年5月,湖南省郴州专署财委会在宜章县第二区开办地方国营梅田煤矿。1962年初,为解决广东省严重缺煤的困难,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提议,将梅田矿区划给广东省开发,成立广东梅田矿务局。上世纪80、90年代中期的最兴盛时期,全局职工及家属超过5万人,因煤而盛的梅麻浆地区到处车流不息、人流如织,一派繁荣。


据长辈说,广东曾经想把梅麻浆三地划归乐昌市,但湖南没同意。


在梅麻浆地区,除了通过挖煤来获得财富,还有一帮人做运输,这是一个产业链。通常他们把煤炭运到坪石或者宜章,相对而言,他们更喜欢运到坪石,因为坪石老板给的价格高。在2003年运一车煤能挣到上千元,如果煤源广,基本上可以做到1-2天1趟,甚至1天2趟,一月下来的收入相当可观。


当时,县城的房价只有几百元一平方米。县城房地产开发商也很偏爱来自梅麻浆地区的人,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三地的人不差钱,又偏爱县城的商品房,通常一个小区里住的全都是“梅麻浆”人。这些能够住在县城里的人都会购置一台越野车,少有买轿车的,因为他们的事业还在农村矿区,而从县城通往矿区的道路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破破烂烂的。


“梅麻浆”人对吃要求不高,有辣椒和肉就行。不过,他们对服饰却很重视。曾经,县城、梅田镇的服装店生意非常好,店铺也是越开越多。从事煤矿工作的人,一旦有了钱,不少人都会高调地炫富,买金项链、金手链、金手表或一辆豪华汽车等。“穷的富不得,富了就了不得”是家乡人常用来警示那些通过煤炭富起来却挥霍无度的人,有钱就到处显摆,难免会重新返贫。


那时候,一到过春节,都在比谁家买的烟花多、谁家开财门用的鞭炮大,除夕夜从天黑开始,烟花连续放到晚上11点,那样的“盛景”自从煤窑关停后,再也没看到过。


产煤重“症”


村子里,通常有些地方会是村民的聚集地,午饭后大家都聚在这里闲聊,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各谈见闻。最常谈的是:哪个村谁家的房子又陷进地里去了、谁家的人在煤矿里瓦斯爆炸遇难了或者受伤了、煤老板赔了多少钱等。其实,在煤矿上班是个风险很大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错,但无异于拿生命去挣钱。犹记得,年纪轻轻的邻居因煤矿事故离世后,留下了襁褓之中的孩子,他们一家惊天动地的哀悼声传遍全村。


从上初中开始,我对家乡的未来就有深深的担忧。当时,广东梅田矿务局已全面退出,但梅麻浆三地的煤炭生意还算可以,“父辈挖完了煤矿后,我们这一代人还有煤矿可挖吗?”这样的担忧传遍了梅麻浆地区,人人深知煤炭越挖越少,后代前途堪忧,但面对利益的巨大诱惑,谁又会去管下一代呢?


我查询了相关文件得知:梅麻浆地区从1950年探明煤炭储量12800万吨开采至今,最肥厚的煤层都基本采完。目前,剩下的都是些零星煤层、瓦斯突出的煤炭了,预计可开采时间不足10年。广东梅田矿务局于2000年12月停产关闭,2002年12月16日宣布破产,其资产、管理划归湖南宜章。


随着矿务局的全面撤离,梅麻浆地区由大繁荣转入衰退。全县下大力气进行整治,关闭整合了大量小煤矿,煤矿企业从2006年的86家整合到2014年的17家,其中,梅麻浆地区剩11家。



▲ 关闭的煤窑


小煤窑遍地生花的情况已不复存在,一批人开始南下打工,而梅麻浆三地也成了老幼妇孺聚集之地,年轻人不再选择留在家乡,觉得那是没有出息的地方。


现在的梅麻浆地区只有零星几家煤矿还在苟延残喘,以前的“黑珍珠”成了家乡人难以言说的痛。稀稀落落的行人,四处倒闭的店铺,随处可见的是前往惠州市、深圳市等地的直达大巴宣传单。如今,“梅麻浆”不再是几大产煤重镇,而是患有产煤重“症”之地。


当煤炭行业开始出现危机时,那些路子广的煤老板早早选好了出路,比如某村的富人在县城搞房地产开发,专门向“梅麻浆”人出售;同时,还开了一间大型酒店。据我了解,煤老板中转型做房地产商的最多。当然,也有一些富人则把希望全部寄托给了下一代,送其到海外留学,不做其他投资。


然而,在梅麻浆地区,大多数人生活条件还是很一般,甚至有的很贫困。当煤炭行业式微后,那些靠煤炭生存但没挣到钱的人慌了手脚,坐吃山空后,不得不前往外地打工,成为农民工。男的通常是去珠三角的建筑工地,因为那里工资高,据说每天能有200-350元;而女的则在饭店里当服务员;年轻点的人由于文化水平低,大多选择去工厂里当流水线工人或保安;而以前开过煤炭车的司机则选择继续做老本行,到外地帮人开货车,收入不菲但很辛苦。不少爷爷辈的50后、60后也拖着年迈的身子出来打工,他们想趁着身体还行时挣点钱。


其实,在外打工也有风险,尤其是在工地上干活的,经常会遇到老板拖欠工资的情况,由于缺乏经验,往往束手无策。我的儿伴欧阳统军,1991年出生,一个勤劳又有孝心的人,家庭条件差,父母有重疾。小时候统军从高楼摔下来,脑袋被撞开,医生特别强调他今后要少去高地。后来统军到广州在高地做焊工,因为这个危险的工作报酬高。去年在白云区一座大桥施工中,他不幸摔落身亡。他的父母得到了一笔赔偿款,但丧子之痛至今难以抚平。


通常去外地打工都是抱团出去帮人干活,然后,再拉一些家乡人来。比如在广州某连锁饭店里,干活的大多是梅麻浆三地的妇女,她们都是一个带一个出来的;还有惠州某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也类似,每到过年就会有专门的大巴接送梅麻浆三地的人。


而留在家乡的也有一些年轻人,他们大多都是做手艺活,很少一部分还在煤矿里干活,比如我们村里的某个80后男青年,他从事的工作就是帮人家建房砌砖,日子过得还可以。不过,大多数剩下来的是老幼病残和妇女。梅麻浆地区以种植水稻为主,但由于主要劳动力出去了,很少家庭会从事该项工作,现在,我们村的土地大多都以低价承包给了一个80后煤二代。


就在我坐车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位父亲的朋友,聊起“梅麻浆”的未来,他叹息道:“‘梅麻浆’以后将会是最穷的地方!”


曾几何时,梅麻浆三地为广东省和宜章县的经济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尤其是为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珠三角地区,输出的煤炭超过1亿吨。如今,梅麻浆三地的辉煌和繁荣已不在,直接的影响就是宜章县的经济发展,在繁盛期,宜章80%以上的财力来自煤炭行业,曾经的湖南省经济强县在梅麻浆三地经济衰退后,也沦落成省级贫困县。



▲ 麻田镇还在运营的煤矿的工作人员


转向何方?


现在的梅麻浆地区到底怎么了?我能看到和感受到的是:一片片被挖空了的山地,杂草丛生。它的荒芜自有家乡人的看法:搞农业辛苦又不挣钱,来钱慢,挣惯了搞煤矿的快钱,不太愿意搞农业。


一个个难团圆的家庭,各奔天涯去谋生,亲戚朋友彼此分离,只有在特殊的节日才能聚首一两次,各叙天涯忧与乐。那些剩在农村的人,天真无邪的孩子、渴望颐享天年的老人、留在后方照料老人和孩子的妇女,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能够和父亲、儿子、丈夫常见,那样的家才像个样。然而,这样的愿望却不得不在生存的压力下低头。“没了煤矿,在家乡我能靠什么生存?怎么让我的孩子、父母、妻子过上好的日子?我也不想离开家乡,没办法!”一个在深圳工厂打工的家乡人曾向我这样抱怨。他抽着烟凝重地望着向北的方向,沉默…..


时代真的变了。梅麻浆人,我的家乡人!该何去何从?


就此事,我查阅了一些文件,并在家乡走访了解了一下。


文件显示:2014年,宜章县委、县政府积极落实“落后小煤矿关闭退出”的战略部署,转型方向是发展农业项目。目前,梅田镇建成2000亩甜竹笋基地、1600亩美国脐橙基地,年出栏牲猪6000头的养猪场和1000亩茶场,农产品大部分外销,已形成生猪养殖、肉牛养殖、果蔬种植三大特色产业。


2013年,全镇大力调整优化产业结构,发展种养基地9个、种粮大户4个,完成造林4950亩,创办了兴农、金银花、稻稻香、金桂果蔬等8个农民专业合作社;浆水乡发展了万亩油茶,乡镇企业有煤矿、石材、竹木加工厂,利用大户带动,涉及苗木花卉、荒山造林、土木工程建设等行业。


同时,据我了解,在当地政府积极探索转型中,不少煤老板及其儿子看到了机遇,开始转型做起了农业,如麻田镇、梅田镇的煤老板养猪、麻田的煤二代租了几百亩地养牛、浆水乡的开了个油茶基地等。


在走访中,一位梅田镇官员告诉我,梅麻浆地区要转型还是存在着许多困惑,不过,要实现从“地下”走向“地上”、从“黑色”变成“绿色”,已经有了一些思路。现在镇政府正与原梅田矿务局子弟谈反哺工作,其中,与深圳一家做新能源的企业谈了有三次,打算在梅田建立一个煤化工企业,专门用来提取甲醇等新能源物质;还打算建一个大型的农产品展览馆,在里面设果园,可以搞亲子游;建一个轻工业园和创业园,吸引更多人回乡创业,并设法吸引珠三角的部分产业进行转移。


在他的看法中,我可以体会到,梅麻浆地区转型还是很重视原有的煤矿资源优势,同时,把农业看作未来转型的一大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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