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荷赛评委:被拍摄者的故事远比一张照片复杂 | 谷雨访谈
▲ 2016年荷赛评委,从左至右:沈绮颖 (Sim Chiyin)、弗兰西斯·科恩(Francis Kohn)、沃恩·华莱士(Vaughn Wallace)
编者按
经历了2015年的造假风波和修片界限的争议,今年的世界新闻摄影大赛(即荷赛)的评审结果即将公布。荷赛评委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作品?摄影师该对得奖持有怎样的态度?纪实摄影的哪些新趋势将在荷赛中体现?在评委们闭关评审之前,谷雨抢先联系了荷赛新闻组主席、终评主席弗兰西斯·科恩(Francis Kohn), 当代问题组初评评委沈绮颖(Sim Chiyin)及当代问题组评委、终评评委沃恩·华莱士(Vaughn Wallace),来听听这三位评委怎么说。
谷雨对话2016年荷赛评委
采访、撰文:明晔
© Joel Saget
弗兰西斯·科恩(Francis Kohn)
法新社图片总监、2016年荷赛新闻组主席、终评评委会主席。科恩于2012年1月任法新社图片总监。在其领导下,法新社两次斩获美国普利策新闻奖摄影奖项,法国Visa d’Or新闻摄影奖以及多枚荷赛奖项。
谷雨:这是你第一次参与荷赛评审么? 科恩:是的。我一直都有参与荷赛的活动,去过颁奖典礼,也参与过一些围绕荷赛的辩论,但从没当过评委。我跟几个当过评委的同事聊过,听说比赛过程中的讨论会很有意思, 当然也会很激烈,我很期待。 谷雨:你是新闻组也是终评的主席。你觉得一张获奖照片或组图应具备什么? 科恩:荷赛的定义很广,但它还是有“Press”一词夹在里面的,所以我们要审的是新闻摄影的制作水平。我不想去缩小它的范围,但就我个人而言,获奖照片肯定要跟2015年发生的重大社会问题有所联系。去年有很多大事件,比如中东地区的和平问题、欧洲的移民问题以及世界范围内的恐怖主义活动。而这些新闻事件又会导致相应的后果,衍生出来一系列问题,相关的题材可能就不会出现在硬新闻这一组,而是在当代问题或其他组里。
▲ 荷赛2013年年度图片——《信号》John Stanmeyer,美国,VII图片社谷雨:过去两年内,荷赛的年度新闻图片分别是John Stanmeyer拍摄的《信号》和Mads Nissen拍摄的俄罗斯同性恋情侣《Jon与Alex》,都是非常安静的场景,不太像荷赛以往倾向的传统新闻图片或者冲突照片。你在通讯社工作了35年,平时处理的大多是突发、热点新闻,你怎么看待荷赛这两年的趋势? 科恩:我不确定这是一个新趋势。新闻摄影的定义并没有突然扩大,不是只有冲突的影像才是新闻摄影。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一张照片怎么表现一个新闻事件。作为评委,我们不应该看趋势,而是要把注意力放在图片本身上。2016年的评委团不能说因为2014年和2015年选了什么,我们今年就得做一个不一样的决定。我们的任务不是去对摄影做什么表态,而是决定哪张照片更为深刻,更具美感和有力的故事。
▲ 2015年荷赛体育类单幅一等奖——《一步之遥》鲍泰良,成都商报谷雨:就摄影师的职业生涯来说,获得荷赛有多重要? 科恩:我觉得在荷赛获奖对摄影师极其重要。得奖的摄影师里面有些名字我们已经熟知,但有些人我们可能从来没听说过,得奖可以让他们的作品曝光。当然大家都想问怎么才能得一等奖,得奖后应有一个什么态度。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把得奖当作一个荣誉,一个认可,然后继续前行,但也许对一小部分摄影师来说,如果不能摆正位置,得奖就会成为一种负担。 我记得去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摄影师以世界杯上梅西的一张照片获得了体育组一等奖。那是张极好的照片。可能没太有人听说过很多中国摄影师的名字。他在颁奖典礼上很谦虚,有点受宠若惊。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们要非常努力,争取做出最好的选择。
沈绮颖 (Sim Chiyin)
纪实摄影师、VII图片社成员、2016年荷赛当代问题组初评评委。新加坡籍摄影师沈绮颖长居北京,2010年获马格南人权基金,代表作品《一个尘肺病家庭的爱与绝望》。
谷雨:你是去做第一轮的评委,我听说第一轮特别紧张,评委得在一个盒子大的房间里在几天内看成千上万张照片。你准备好了吗? 沈绮颖:我不知道过程到底会怎样,照片过的速度会很快,一定会很有趣,也会很紧张。我很荣幸能看到过去一年产生的最优秀的纪实摄影作品。技术发展到今天,很多人都可以拍出好照片。从这几年国际纪实摄影的趋势来看,现在非常流行的一种作品是比较重视美感的, 它有些时候会战胜内涵和图片背后的故事。我个人会留意那些能够超越美感,有深层含义和会打动人的作品,也会比较偏向长篇的故事。当代问题的评委席上有不同类型的摄影师和编辑,有偏艺术的,有偏纪实的,有做新闻的,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讨论会很有意思,因为角度不太一样。
▲ 意大利摄影师Giovanni Troilo作品《欧洲黑暗之心》因摆拍和不实图说被摘去了2015年当代问题组图一等奖头衔。谷雨:当代问题组去年争议最大。首先是意大利摄影师Giovanni Troilo的《欧洲黑暗之心》,那个作品明显违背了纪实摄影师的职业道德,比如摆拍和不实的图说。他的照片也是像你刚才说的,追求美感。你觉得会不会因为问题作品和随后围绕荷赛及职业道德的激烈辩论,无意中限制了摄影师的艺术表达,产生一些中规中矩的参赛作品? 沈绮颖:一开始荷赛也有点困惑,后来它反应也挺大的, 首次列出了一个行业“道德准则”(Code of Ethics)。当然,它所用的这个准则是纪实摄影最基本的东西。现在很多纪实摄影师会介入画面,这个在以前是很难接受的,去年荷赛结果的很多争议都是围绕着这个问题。 有些人可能觉得摆拍更接近事实真相,因为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客观。我个人觉得摆拍是一个趋势,现在有这样一个流派, 这些作品不是不合格, 关键在于摄影师是否把拍摄过程诚实透明的展现给观众。摄影师可以用视觉线索,让观众用肉眼看照片时知道是他是摆拍的,也可以在图片说明、故事说明中说明。摆拍的作品可以是纪实摄影的一种形式,但摄影师如果想要把它包装成报道摄影蒙混过关,那绝对是个问题。今年大家投的时候可能会小心一点,我不觉得会制约这些人,做了作品而不投。但去年的争议之后我觉得这种作品在荷赛里可能没有容身之地。
▲ 2000年荷赛热点新闻类组图三等奖——1999年8月26日,现东帝汶首都帝力市,一名印尼防暴警察用脚踢东帝汶独立支持者Joaquim Bernardino Guterres。Guterres随后被一名警官开枪打死。不久后,东帝汶公投决定从印尼独立。John Stanmeyer / VII图片社
▲ 荷赛2014年年度图片——《Jon与Alex》Mads Nissen,丹麦,Scanpix/Panos图片社谷雨:还有就是Mads Nissen的年度图片,结果一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讨论,觉得那是一张很好的照片, 但不是一张荷赛大奖的照片。 沈绮颖:我觉得纪实摄影已经演变了,它不仅仅是一张标志性的战地照片或者新闻图片。在这个圈子呆了一段时间你会了解为什么很多摄影师会去拍战地。有一部分人觉得拍战地会很快脱颖而出。 在去年的美国国家地理研讨会,还有前年的Perpignan(法国佩皮尼昂Visa pour L'Image新闻摄影节),我两次听过Perpignan的总监Jean-Francois Leroy讲这个事情。他自己承认很多年轻摄影师冒着非常大的危险去拍叙利亚、阿富汗, 因为两个东西:一,Perpignan;二,荷赛。 这是一个很不健康的趋势。现在越来越少的媒体会派摄影师去拍前线,所以就变成一个恶性循环:年轻人在没有保险也没有任何应付冲突的训练情况下,冒险去拍这些东西。这几年死了多少个年轻的战地摄影师,而且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们,突然间就死了,然后大家:‘哎,好可惜啊’,‘哎,作品很好啊”, 死了之后才看得到这些摄影师的名字和作品。Jean Francois谈到这个的时候是很心痛的。他承认Perpignan和荷赛强化了一个观点:你去战地,拍了很美的照片,就能拿到展览、大奖,当然更多人就会这样去做。 我们现在都要被照片淹没了,已经对报纸上的冲突和死亡变得麻木了。观众变得更为复杂,不单是想要一张直接描绘冲突的照片。引起我们对欧洲难民潮关注的不是一张叙利亚轰炸的照片,而是沙滩上一个孩子的尸体。叙事的方式改变了,观众更加成熟,我们这个行业也应该改变。我觉得Mads的照片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一个很好的开端。你可以说那张照片很安静,很日常,但那个故事所表达的确实是去年一个很重要的社会问题。我不觉得它是文不对题,它可能是一个比较让人惊讶的选择,但我个人是欢迎这个改变的。
▲ 曹家义, 2011年冬死于矽肺病,46岁。曹曾在河南的金矿当过矿工,死后留下遗孀及19岁的儿子和21岁的女儿。沈绮颖/VII图片社谷雨:你自己投过荷赛吗? 沈绮颖:应该是投过吧,不太记得了。 其实我对参加比赛还是挺矛盾的, 当然,得奖是个很好的事情,但是我不想特别重视这种追求,花太多时间。 我在投比赛上算是不太勤奋的。 谷雨:中国摄影师对荷赛看得还是很重的,有些摄影师会把它当成一种宗教,每年都会投。不过话说回来,对中国或者亚洲摄影师来说有这样的一个国际平台很好。 沈绮颖:参加荷赛不是个坏事。可是我在中国已经呆了快九年了,我个人觉得中国人对得奖的追求有点太过火了。我不是说这样不应该,是觉得这有点极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哪些事情该优先对待。在中国大家听到荷赛或者马格南就好像要晕倒的感觉,我觉得没有必要。当然崇拜大师是没有错的,但最终还是要想自己在做什么,要拍什么,要讲什么故事,为什么值得去讲,不是为了得奖或是一个基金,或是讨好一个组织。 谷雨:得奖只是对一个人拍过作品的肯定,并不是要影响你今后的拍摄和拍摄方式。 沈绮颖:当然有很多人说得了奖以后一切都很顺利,可能在一个很现实很势力的市场确实是这样。可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记者,一个摄影师或者一个艺术家,你不能躺在功劳簿上,能证明你水准的永远是你的下一个作品,别人评价你时也会用全新的目光。
沃恩·华莱士(Vaughn Wallace)
半岛电视台美国网站图片部副主任、2016年荷赛当代组图组评委、荷赛终评评委。在半岛,华莱士主要负责长期项目和国际新闻的编辑工作。加入半岛前,他曾任时代周刊摄影网站TIME LightBox编辑。
谷雨:你觉得什么样的作品能够获奖? 华莱士:就我而言,一张具有标志性的获奖作品,要能够让我感动和理解。在新闻摄影中,这张照片得能够折射出人类的生存境况,引起我对被拍摄者的同情,或是让我明白照片背后的社会问题是什么导致的。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以前的荷赛获奖作品,看看它们是如何给当年发生的大事件提供背景和解释的。作为摄影师我们对那些有名的照片过度分析了,会觉得一张好照片一定是运用了意义深刻的象征符号或是巧妙的拍摄手法,或者在构图和技巧上很完美。但其实不管什么原因,观众自己有一套和影像沟通的独特方式,让照片有更持久的影响力,使它们在赛季过后还会被大家提及。
▲ 2015年荷赛长期项目类一等奖——《家庭的爱1993-2014 – 朱莉项目》Darcy Padilla,美国,VU图片社谷雨:去年纪实摄影领域有哪些新动向是你在评审期间希望看到的? 华莱士:我很期待今年新增的“团队长期项目”。近几年有很多摄影师团体、图片社或志趣相投的摄影师之间的合作,共同致力于某一个选题的拍摄。这些努力终于可以在荷赛这样一个国际平台上得到认可。 谷雨:长期项目是由哪个组的评委负责?网站上不太清楚。 华莱士:是由纪实组(当代问题)来评审。 谷雨:为什么这种摄影师之间的长期合作越来越多了? 华莱士:去年出现了很多新的摄影师团体,一些老的团队也添加了新成员,合作可以让对同一选题感兴趣的摄影师们把精力集中在一个重要议题上,通过资源共享,整合出更大、更为全面的项目。
▲ 2015年荷赛一般新闻类单幅二等奖——《意大利海军护卫队救助难民》Massimo Sestini,意大利谷雨:今年的比赛中肯定会出现很多难民危机的片子,就难民问题在国际新闻中的主导地位和目前已产生的海量作品而言,这个题目极有可能在荷赛获奖。但是这些照片相似的有很多,没有突破,观众看了大量作品后也已经很麻木了。作为一个图片编辑,你看过的照片更是不胜枚举,你会怎么去筛选难民题材的照片呢? 华莱士:那些能真实表现难民严峻生存条件的作品还是能够脱颖而出的。没错,去年摄影师们像马蜂一样地扑向了难民这个题材,但同时,难民危机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影响着数百万人生活的全球性问题,难道这不正合适吗? 每一些相似的作品中就会有能让读者感动的照片和故事出现。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摄影师、编辑或读者,我们都要记住,每一个被拍摄者的故事都远比一张照片复杂。每一个难民都是有尊严的,作为媒体人,我们有很多机会通过发表这些照片去支持和维护这些个体的尊严。 谷雨:荷赛对摄影师的职业生涯有什么意义? 华莱士:能被荷赛认可,对任何摄影师的职业生涯来说都是及其重要的。它给摄影师带来名望,也可以给作品带来更广泛的关注。荷赛每年会在全球范围内组织100多场展览,对许多年轻的摄影师来说是非常荣幸的事,他们辛苦制作的作品可能会被一些之前看不到的观众看到。
作者简介
明晔,图片编辑、撰稿人。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曾为时代周刊摄影网站TIME LightBox撰稿。“远近摄影手记”公众号联合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