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是帮女孩们找出卧室里的针孔摄像头
有时，又不只是摄像头。
深圳龙华，一家信息安全防护公司。
我到的时候，以“如何防偷拍”为主题的培训已经开始了。
培训现场
讲台上，何志会正给十几名员工讲解针孔摄像头的藏匿规律。
桌面上摆了一排“偷拍神器”：线路板，手机充电插头、可口可乐瓶、打火机、车钥匙、手电筒……
每一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器物，都暗藏着针孔摄像头或窃听器。
可乐瓶里，红点处隐藏着针孔摄像头。
他还带来了一副写有“一帆风顺”字样的室内装饰画——这几乎是每个老总办公室都会有的装饰。
“你们来找找看，摄像头在哪？”
几个员工急忙围拢过去，用手摸，把画翻过来又翻过去。有人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用光照射。
“玻璃框上有一个小洞！”
何志会点了点头。
大伙儿正蹲在装饰画前找针孔摄像头。
“其实这个房间里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藏摄像头。”何志会提醒。上至天花板，下至饮水机，都可能暗藏玄机。
而这些偷拍设备，在网上花个一两百块就能搞到手。
“如今偷拍泛滥，让人防不胜防。”何志会总结道。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在过去十年里，何志会和他的检测团队，一直与“偷拍狂魔”们暗暗较劲儿。
一
无处不在的针孔摄像头
在深圳龙华可以容纳两三百人的办公区里，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在格子间响起，一排排客服专员正回复着客户各种各样的问题。
当下，何志会的业务主要分成两部分。
一是在网络上销售反窃密器材，并线上指导客户检测；二是接受客户委托，上门清除窃听和偷拍设备。
客服专员正在回复一名客户的咨询。
——“要出门旅行了，有没有防酒店偷拍的设备推荐？”
——“总感觉家里被装了摄像头，怎么办？”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前来购买设备，而检测出来的情况也五花八门。
有男客户在车座底下检测到老婆放的定位器：
客户供图
有人发现朋友送的充电宝，居然是个带定位功能的窃听器：
客户供图
甚至有女客户在卧室的布娃娃里，检测出针孔摄像头：
客户供图
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曾经有名女客户向客服咨询，说自己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前男友都了如指掌，她怀疑家里被装了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
后来一检测，果然有。女客户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么渣的，真不配做人！”
客户检测出家里有窃密设备，客服正线上指导她如何处理。
而上门检测则是门“一人藏，百人找”的辛苦活。
请何志会上门检测的客户中，金融机构、上市公司占了七成。
毕竟在当下，窃听已成为刺探商业机密的重要手段。每到重要会议或重大节点前，企业都会出于安全起见，请何志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测。
模拟检测中，何志会使用节点探测仪扫描办公室墙上的装饰。
剩下的三成业务来自个人客户。
有车的人，最怕定位器。很多客户会直接开着车来，让何志会检查。
最高纪录的一次，何志会在同一辆车上发现了8个定位器。
这些潜藏在私家车里的小型伏兵，有的是为了获取商业机密，有的是感情纠纷为了取证。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二手车车主排查定位器。
“有些原车主会留备用钥匙。毕竟你买来的二手车，也不希望哪天就被别人定位偷走了。”
一厘米左右的针孔摄像头。
如果是到住宅去检测，那么针孔摄像头就是重点检查对象。
一次上门给客户检测时，何志会就找出了3个摄像头。“挂钟里有，台灯里有，天花板夹层里还有。”
背后的动机也不尽相同。有夫妻分居后，其中一方为了收集出轨证据安装的；也有分手后，男方为了报复而安装的。
近几年，出租屋里发现针孔摄像头的案例也越来越多。有的是前租户故意留下的，还有就是不良房东恶意安装的……
“都是为了一些不单纯的目的。”
安装在空调出风口的针孔摄像头。图源 / 受访者供图
除了出租屋之外，酒店、民宿、商场试衣间等公共场所也是针孔摄像头的重灾区。
据何志会了解，如今酒店偷拍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 很多偷拍设备都是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令人防不胜防。
“这个已经形成产业链了，专门拍视频在网上有偿售卖。”
但即便如此，这类场所却并不适合做上门检测。
“一是人的流动性太大，不可能每天请人检测。另外，出于声誉和成本考虑，对方一般不会请我们上门检测，只会买点设备自己排查。”
深圳某星级酒店，何志会在检查酒店卫生间（模拟检测）。
事实上，在所有的上门检测中，真正有窃密器材的案例大概只有20%。
但对于何志会而言，每次套上白手套，打开黑色拖箱那一刻，就意味着一场100%的硬仗。
用他的话来说，“反窃密就是一个狐狸与猎人之间的游戏”。
模拟检测中，何志会正在组装检测设备。
检测不到，说明这里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区域。
而万一真检测到了呢？
一般的处理方式是让客户去调监控，看看这玩意究竟是什么人放的，然后报警。
“其实很多时候客户已经心里有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二
私家侦探之窃密风云
多年来与“窃密”打交道，让何志会养成了抹不去的职业习惯。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总会下意识地观察，“看看哪些地方适合藏窃密器材”；
要是有客户在他面前抽起了电子烟，他能对着那根烟管盯上个半天。
有时，“经验”甚至来自于他转行前的经历 —— 在成为反窃密专家前，他曾是一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私家侦探。
何志会
那是2005年，何志会从部队退伍后，决定南下深圳碰碰运气。在报纸的招聘版面上，他看到了私家侦探社招调查员的广告，没多想，便入了行。
“那些技术对我来说太小儿科了。”
凭着当兵的经历，以及对这一行天然的兴趣，何志会很快就摸索出规律。
“很多技巧可以用。比如判断一个房间是不是有人，或者里面的人是否出过门，一个方法是在锁眼里抹烟灰，以烟灰的痕迹来判断。另一种方法是在门的竖缝下方夹一张小广告，看纸片有没有移动过。”
那时的他，出门总会备上好几套衣服，“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
去繁华地段的小区做调查，他通常会步行进出，跟着人群混进去、主动和大爷大妈聊天、帮忙提提菜，甚至有办法搞到小区的门禁；去郊外的小区则要开车，“开车更容易取得保安的信任。”
当了三、四个月的调查员以后，2005年，何志会招兵买马，决定自己出来单干，公司就取名叫“金盾调查”。
2005年，金盾调查的服务类目。
当时“金盾”的主营业务有两类：一是婚外情取证，二是找人。
找人的业务多是因为失联人欠钱不还，而婚外情取证则复杂得多。
原配调查小三、小三调查小四、为了不和男朋友分手而假怀孕……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但何志会从来不接男客户提出的查实第三者业务，“一旦找出来，男人一般都会拳脚相向，甚至出现犯罪倾向。”
而女人更多是为了“图个明白”。知道“真相”后，有人选择隐忍，有人则希望利用调查证据，让自己在财产分割中更占优势。
如同当下人们来找何志会希望通过检测保护隐私一样，当年那些找到何志会的客户，是为了找寻“真相”——这其实是一门关于“信任”的生意。
信任被撕碎后，他也见到过无数的背叛。
—— 曾经有一个50多岁的男人，请何志会调查他“嫂子”。结果后来男人露了馅，何志会无意中发现，男人要调查的其实是自己的妻子。
为了“调查”，男人还把妻子的QQ和电话号给了一个靓仔，让他去钓自己的老婆。
何志会确实拍到了客户老婆和靓仔一起逛街看电影的画面，但他还是终止了合作。
“这已经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他得出一个结论：婚姻里说不上好坏，真相不一定是最好的。
当私家侦探的经历，给何志会提供了花钱也买不来的检测经验。
那几年，这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行业尚未被法律明确禁止，深圳大大小小的侦探公司像雨后春笋一样开得遍地都是。
何志会远远没料到，自个儿的生意会火爆成那样 —— 一年后，金盾调查在南山开了分店；每年光是花在报纸上的广告费，就得20万。
未来似乎前程似锦，然而危机也在悄然埋下。
2009年8月31日，何志会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才当父亲不久他心情很愉快， 当时兄弟们都出去跑业务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没想到，警察就在此时突击上门，检查了办公室的所有电脑，找到了5份通话记录。
工作中的何志会。
那一年，何志会以“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的罪名，进了看守所。
直到“失联”，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年轻时的何志会长得颇像孙红雷，“失联”的那段时间，母亲想他了，就到县城的街上去找孙红雷的广告牌，站在底下默默擦眼泪。
当时《征服》在电视上仍然火热，母亲还以为，儿子干的是黑帮老大刘华强一样的行当才被抓进去的。
七个月的刑期后，外面的世界已翻天覆地。
2009年2月28日，“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正式被写入《刑法修正案（七）》，深圳的调查公司纷纷倒闭，属于私家侦探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
三
出门在外，小心“奇怪的小黑洞”
“既然偷拍违法，那我就做防偷拍？”
私家侦探的从业经历，让何志会对窃密的套路驾轻就熟。
出狱后，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将手头上的几十万积蓄，拿来研发防窃密设备。
模拟检测中，何志会查看检查到的画面。
十年间，攻与防似乎不断升级。
他碰到过不怎么专业的对手，“随便买些台灯、花盆之类的伪装设备就了事”；
也试过和狡猾的敌人正面交锋。“我找到过装在金鱼缸里的。”
有时藏得太诡异，以至于何志会感叹：“今天这个地方有点意思，（对方）跟我以前的水平差不多了。”
模拟检测中，何志会找到了一个安装在插线板中的插卡式窃听器。
事实上，如今窃密设备的更新迭代越来越快，基本上“没有他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 。
首先是设备越来越小。“比七八年前袖珍太多了”。
二是技术越来越先进。“以前是模拟信号，接收器必须在300米以内。现在用的是wifi无线传输。”也就是说，只要被偷拍的盯上，你的私人生活就是一场真人现场直播，全球各地都能观看。
虽然偷拍的猖獗程度比不上日韩地区，但何志会提醒，“出门在外，最好还是留个心眼。”
上公共厕所要留意抽水马桶。“摄像头再怎么小，也会留着一个小孔。”
马桶蓄水池上的针孔摄像头。图源 / 网络
在扶手电梯、地铁、公交上，则要留心故意靠近的人。
“拿手机拍算是明目张胆的，有的甚至会把摄像头藏在鞋尖儿、雨伞尖儿上。”
隐藏在鞋尖儿、专门偷拍裙底的针孔摄像头。图源 / 网络
偷拍你的也不一定是男人。
也有女人为了牟利，在公共浴场偷拍同性。“浴室里还握着手机的人，要小心。”
曾有网约车司机在后视镜偷装摄像头（如图示位置），对女乘客实施偷拍并挂到直播间。图源 / 受访者供图
至于在偷拍的重灾区 —— 酒店房间又该如何防范？何志会也提供了一些经验。
“酒店防偷拍的重点区域是床周边。例如台灯，装饰品，花盆，路由器，电视机，还有头顶的烟雾报警器。
第二防范区域是卫生间。天花板夹层、镜子、伪装的螺丝钉是重点。”
如果确实不会排查，就尽量少开灯。
“因为绝大部分针孔摄像头都不带夜视功能，昏暗的光线下，偷拍到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深圳某星级酒店，何志会用检测仪器检查中央空调出风口（模拟检测）。
若是在试衣间等公共场所，灯光不受自己控制怎么办？
那就得留意“奇怪的小黑洞”。
它们有时会伪装成挂衣钩上的螺丝钉，有时又会隐藏在小凳子或天花板上。
完成了工作的何志会拖着检测设备，走出客户的公司。
毫无疑问，“敌人只会越来越狡猾”。
何志会的捕猎并不会停止。
“我会一直工作下去。要知道，再狡猾的狐狸，终究也逃不过猎人的双眼。”
摄影 周岗峰 | 撰文 张金平 | 编辑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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