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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是罂粟、尸体和枪炮的村庄里,盖一所学校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3-02

这些年,我做这些事,

都是基于法律秩序。




2013年11月,我决定去泰北山区支教。支教的机会是朋友推荐的,通过志愿者机构的面试后,我开启了3个月的“金三角”生活。


等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面对愚昧与罪恶,40年前就有人单枪匹马地改变了一些事——从前这里只有毒品和杀戮,没有脚下的路,更没有孩子的出路——那人凭一己之力,修了路,重建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从清迈转车过清莱,再北上到美赞(MeaChan),学校主任专门来接我上山。


来之前,机构里的负责人跟我们讲过金三角的情况,我自己多少也有点耳闻,但始终也不甚了解。等到置身其中,才隐约有一种恐惧感,“毒品”、“枪支”、“艾滋”这些词不断出现,在他们口中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


车子一直在山里的道路上行驶,过了一会,主任说“进村了。”我四处张望,仍旧只见一条延绵的公路,便问她村子在哪里。主任指着公路两旁的低矮房子,“这就是我们村,沿着公路建的,这条路对我们很有意义的,其他的村子都是建在两边山坡上,我们这里比一般的村落要方便。”


通往村庄的公路,和两边光秃秃的山坡


过了大约40分钟,我们终于抵达建在山腰上的学校:一座只有一层的土砖房。学校有200多个学生,大多都是女生。加上校长,总共只有7个老师。


校长是一名没有身份证的老难民,70岁了,其中有2位老师是从缅甸偷渡过来的,也六十好几了,其他4位是女老师。由于经费不足,老师们的工资还不到2000泰铢(合人民币450元),所以师资一直很短缺。学校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当初三的班主任兼两个班的数学老师。


几个未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在操场上玩耍


初次见面,学生们在操场上排列整齐、唱歌鼓掌欢迎我们的到来,看着十分天真可爱。


没想到作为数学老师的我,第一节课,就被学生拉住谈起了法律。


孩子们向我提问,“听说您是学法律的,想问问您,现在我们很多人都没有身份证,您知道有什么法律能帮助我们吗?”我没法回答。


孩子们在操场列队欢迎新老师


刚来村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村里的路上只有老弱妇孺,青壮男子几乎一个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多数都被关在监狱里,很多都是毒贩。


孩子们当中,有很多人是远征军的后代。父辈们为了保家卫国走出国门,一直没能再回去,分散在缅甸、泰国等地,成为当局眼里的乌合之众。后代侥幸在此地繁衍,却无论如何也要不来一个身份。


村子里的远征军老人


看着大家殷切的眼神,我却只能说,你们还有学校可以接纳,能在教室里读书,总会有改变的。就有学生接话道:“教堂的王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既然你们都这样说,我们就不用怕了,先读书,总会变好的。”


我忍不住好奇,这么受人爱戴的一个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何几个月才过来一次?而且,泰国人普遍都信佛,到处都是寺庙和佛像,唯独这个村子的人信奉基督教。


等到礼拜日那天,几乎所有学生都要请假去教堂,不批假也要去。我也和他们一道来了教堂——那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平顶加盖琉璃瓦,绿色的外墙看着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大门上面分别用中文和泰文写着“约书亚大楼”,能容纳上百人,单是坐在里面,就让人感觉安详。只是,王老师仍旧没有回来。


教堂绿色的外墙尤为醒目。


教会每周的礼拜,是孩子们的固定日程。





渐渐熟悉了环境后,我也会四处逛逛。


在这里,每个学生见到老师,都一定会先敬礼,再喊“老师好”。我很享受这份小小的愉悦,便每天早晨起来站在离宿舍不远的马路边,看着每一个学生向我敬礼,然后我再向他们挥手。


我的办公室,以及漂亮的“同伴“。


可没过几天,就有女生在敬完礼后对我说:“老师你不要经常站那里啦,我每次看你那得意的样子,都像坤沙,听说他就喜欢被人崇拜,祸害四方。”


听到有人说坤沙,另一个男生便跳着跑了过来,拍着胸膛说:“他叫张奇夫,是我偶像,不过他不懂享受,自己不吸,我就不敢说了,很快活的。”说着,他又耸了耸鼻子。


坤沙是这里的“大名人”——著名毒枭,军阀。1989年金三角毒品贸易达到最高峰时,坤沙控制了整个金三角地区80%的毒品贸易。他在泰缅边境地区建立了一支数千人的贩毒武装,在泰北美赞至少控制了10个村庄,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前缅甸军阀坤沙


男生的话又一次让我有些发愣。环顾四周,我的宿舍前面是一个小花园,蜜蜂飞来飞去,一只小猫在玩自己的尾巴,旁边两棵树上挂满了木瓜,水田里开了漂亮的红莲,头顶上的天空湛蓝。到处都是一幅恬淡美好的景色,可从前这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我忍不住想。


我宿舍前面的小院


慢慢地,我偶尔也能看到一些过去的痕迹。


有次我正在教课,窗外有3个男生忽然在地上打起滚来,他们流着鼻涕口水,双脚乱蹬,手里还拿着刀。我准备出去帮忙,班里学生阻止我,说他们是毒瘾犯了,让我不要出去。


我还是拿着水杯走了出去,一个男生把刀扎到泥地里,“老师你赶快走,我很快就控制不住了,等下要不就是我爬远一点,要么你躺在这里,如果你身上没有药。”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几个女生跑出来把我拉回教室。


其实这里多数学生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骑摩托车上学,隔壁大概800米处是一所泰文学校,也不用交学费,学校每学期发4套校服,包一顿午餐,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可贩毒、吸毒的孩子还是随处可见。


来这里一个月了,我不论教些什么,孩子们的生活看似也没有任何变化。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泰文学校的条件其实非常好。


然而,轮不到我想太多,几天后的晚上,我就站在几杆枪的中间了。


两个男生因一件小事发生冲突,不一会就来了两拨人互殴,我过去拉架却被挤到路边。其中有一个男生身上被割了一刀,发出了惨叫声,一路哭着跑回家,抱着一杆步枪就冲了过来。


另一边毫不示弱,“我们藏在草里的枪威力更大。”互殴很快就发展成了火并。


我赶紧让人去叫村长,自己站在旁边声嘶力竭地劝他们冷静,“杀人不是那么好玩的,法律就是要保证我们做能做的事,阻止我们做不能做的事。”


终究,那两个孩子没有开枪,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村长很快过来把他们带走了——那里的人都知道,村长是真玩过枪的,他什么都敢干。第二天我就病了,躺在床上下不来,全身打摆子。





我抱病在床的这几天,王老师突然回来了,还有几位美籍华人和他一起。


王老师大约70来岁,有点秃顶,爱开玩笑,他问我泰语学得怎样,能不能和隔壁学校那些温柔漂亮的女老师好好交流。一旁的王师母留着短发,衣着朴素却气质过人。


在接触中,我才知道,上世纪80年代,出生优渥、毕业于台湾大学法律系的王老师和王师母听说,这里居然还有战争发生,便过来看看,“我也是在主的引导下做事情的……当时由不得我,看到那番景象,我不得不做。”当年这里盘踞着多方势力,到处都是关卡,日夜搜查路人有没有携带鸦片,守卫们看谁不顺眼就直接开枪,倒在路上的尸体也没人敢收。


所有人都劝王老师早点走,但他并没有。而是和妻子住在以前传教士搭的一个草棚里。那时,山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王老师决定自己用锄头凿出一条宽敞的路,“我暂时做不了大事,这里只有盲肠小道,太闭塞,就算要起飞,还得需要一段宽阔的跑道助跑。”


过去,村里的大片大片种植罂粟。


脱掉西装,借来农具,从第二天开始,一点一点砍树挖地,王师母就跟着用箩筐一点一点地运土。一开始,村里人都笑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啦?跟土地公公这么过不去。”


“有了大路,看着就繁华了,这里就能聚拢人气。”王老师的想法很简单。


“这里没得吃的,只有尸体,还有那碰不得也得碰的鸦片,我们活一天赚一天。你跟我说繁华?”


听到有人这么说,王老师不争辩。大家都这么看着,像看戏一样,却不靠近。


一个月后,出现了第一个追随者,是个7岁的小孩,说自己喜欢捧着沙土玩,他要盖新城堡。3个月过去了,路越来越像样子了,虽然一天只能铺不到1米,但日子久了,路就长了。


两年后,这条路就修好了。王老师最初的想法是,他或许要耗上大半辈子才能修好这条路。


多年后,我站在这条马路边,上面铺了柏油,旷阔悠长,能过两辆大货车,学生在朝阳里飞快地往前跑,他们气喘吁吁地向我敬礼,偶有抱怨,却不再恐惧。


我喜欢在晨光里,看学生走过


路修好以后,王老师开始找木工盖房子,工钱他付。


王老师原本想盖一间教堂,却发现另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村子里面,大点的孩子在玩枪,小点的就在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旁边玩,“小孩没人管,迟早会对生死麻木,他们必须接受教育,才会尊重生命,敬畏死亡,才能踏着这条路出去。”


再往后,又折腾了一两年,学校盖好了,却没有学生来。


王老师进草棚劝家长,都被婉拒,“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我们不拿枪,是活不了多久的,认的字再多,防不住子弹。”王老师说,自己当时说话时,清楚地看见有家长握紧了手中的枪,“正因为他们在意别人说他们是毒贩,说他们的孩子也会变成毒贩,才有这么大反应,他们应该还没完全麻木。”


后来,孩子们终于多了起来。王老师宣布,现在送小孩进学校,得谈条件,还是不收钱,但大人必须开荒种地,种茶叶咖啡都可以,他从台湾带种子过来,种好了以后,他负责拿去卖给山下的泰国人。


王老师自己也开荒,“穷苦人家的孩子流落在外,就算给人贩毒运毒,也不过只是能填饱肚子,自己种水果茶叶去卖,不用卖命,能赚一样的钱。”


山坡上种满了各种经济作物。


90年代初,王老师将自己亲手建起的学校“奉送”给泰国政府,学生由他们安排,课程由他们定,“只要你们肯派泰文老师过来,给他们身份,与泰国的学生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绝不强制你们教中文,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教。”


泰文老师过来的那天,王老师很激动,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不留地搬了出来。“有谁敢拿枪对着这所学校,也就一定会有人拿枪对着他们,得为子孙后代打算。”


泰文学校门口的学生和来支教的欧洲年轻人。


那天,王老师开车带我转了3个村子,我们也聊到了自己的专业,“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法律人,我做这些事,都是基于法律秩序,现在这里好多了,剩下的得由你们年轻人去办了。”


再次回到讲台上,我顿然踏实了很多。


我问学生们以后想干嘛,只有一个人告诉我,想学财务去银行上班。其他人都说,读完这一年,随便做点什么都好。


上课的时候,还是有学生对我说,学数学没什么用,你不用这么认真地教我们,但我还是拿着三角板认真地画图,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讲解公式;一个女生的妈妈得了艾滋病,没有人敢进她的家门,我作为老师,当然要去看看。


中文学校里的国文和数学课本。


学生们也说我越来越像教堂的老师了,像传教一样,一直不停地唠叨,要读书,要一直读下去,外面是一个有希望的世界,他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该出去透透气了。


如今再回首那段时间,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否称职了,只知道要走的前几天,有学生哭了。


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人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2018年底,我坐在办公桌前打盹,突然收到一张合照,是一位泰文学校的老师发给我的,我看里面的人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手机上传来视频通话,是那些学生们。她们告诉我,我带过的那个班,后来所有人都上了大学。学生们一个个冒出来问我,她们是谁,我结结巴巴地喊不出名字来,却一下想起了王老师。


我很庆幸自己走了一段他修的路,这条路越来越宽阔、悠长。



图、文  蔡寞琰  |  编辑  沈燕妮


文章首发于 网易文创丨人间

刊发时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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