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北漂小狗离开了，我为它写了封讣告

愿你在彩虹桥快乐幸福

今年夏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封特殊的讣告。

“她一生没有真正属于谁，也没有安稳优渥的生活，但她一直坚强美丽（村里有很多追求者）、自由独立（不爱吃的绝不吃）、礼貌克制（从不讨人嫌,很有眼力）、不卑不亢（不惧大狗也不为火腿肠卖萌）。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和陪伴，我们喜欢她牵挂她。现在她搬去彩虹桥了，希望她在那边快乐幸福。”

讣告的主人公是一只小狗，名叫小八，生活在北京草场地国际艺术村。为它写讣告的人，是附近一家蛋糕店的老板海豹。前年，海豹和朋友把蛋糕店搬来这里，她认识了纹身店、服装店、火锅店的老板们，街上的房东，来往的客人，还有总是在街上游荡的小八。小八和这群人类一样，只是生活在这条街的一位邻居。在大家的帮助下，它陆续拥有了几只狗窝，数件新衣服，沿街几乎每家店铺都有专给它吃饭喝水的小碗——只要它想，挠挠门就能回家。

我在今年夏天来到小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作为草场地村的入口，这条贴着讣告的街道并不长，地面坑坑洼洼，雨水留在凹陷的坑里出不去，头顶是已经用了很多年的遮雨棚。外来的打工者们看中房租相对便宜，选择住在这里，又可能突然在某个日子离去。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座东北五环的村子没什么存在感，但它却拥有一种在大城市并不常见的气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曾共同度过节日、研究美食、分享从老家背来的特产。“我去你家借个扫帚，你到我家借个水壶浇花”是常有的事，有时钥匙也可以互相托付——这是个充满流动性，却又如此注重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的地方。

小八去世后，海豹写下了这封讣告。她并不希望拔高这种情感，埋葬一只去世的小狗并写下讣告，只是村里发生的一件普通的事情，就跟店主们每天开门、迎客又关门一样普通。最初决定写下讣告，只是因为来往的人们关心小狗，本质上，也关心每个个体和生命——她希望所有接济过小八的人都知道小八去哪儿了。

以下是海豹的讲述：

一

送别小八

其实小八的颜值还是挺可爱的，脑袋大大的，有点吉娃娃的感觉，额头上有一个白色的，像爱心一样的形状，然后它个子又比较小，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可怕）。我们这都是做生意的店，等位的客人们闲着没事干，尤其是女生，还挺喜欢跟它互动什么的。

小八平时就待在我们这一片，在街头街尾晒晒太阳，等位的客人多的时候，在客人里面穿梭一下，溜达溜达，还咳嗽咳嗽刷存在感。我们进进出出的，它反正老在外面咔咔的（咳嗽）。我们天天也会跟他对话，“今天咳嗽好点没？”“哟，小八换衣服啦！”有时候它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就我们街上的某一个人就帮它洗了，买来新的就穿上新的了，所以它有时候会突然裸着，又突然穿上衣服。

小八特别有眼力见，店里有客人的时候，它可能会进来喝水，我家关着门，它就用爪子拍玻璃门，也不是很重，就是挠门。喝完水以后在那看着你，因为它咳嗽，你就说小八有客人，你要不出去，然后它就出去了。有时候晚上冷了，没有客人了，你说小八进来，它就待在那，也不会说一直摇着尾巴吵你，或者像别的狗狗那样扑你。

说它独立是不是有点奇怪？但很通人性的感觉。大家喂它的东西，如果它不喜欢也不会吃。街上不是有海鲜店嘛，有些当天的海鲜可能死掉了或者（不新鲜了），他们就留给小八。大家也不是说多宠爱它，反正有好的就会想着给它留一点，但它也不见得给你面子。

我们这有很多关于它的笑料。过年的时候，火锅店的阿姨不回老家，就顺便在管着它。那时候经常会有一画面，因为我们那个顶上的棚子破破烂烂的，小八经常会在某一块阳光漏下来的地方，眯着眼睛那样卧着，每次看见那个画面就感觉它要升天了吗？那个画面特别神圣，佛光普照的感觉。

经常有人给小八买新衣服

去年秋天开始，小八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好像肚子下面也长了一个肿瘤。它确实也年龄大了，村里住得特别久的人说，它肯定有个13、4岁了。小八之前做过一两次白内障手术，眼睛好像比较模糊了。也有小姐姐带它去医院看过咳嗽，好像是因为年龄太大，它心脏不太好了，也就没办法治。

今年冬天特别冷，我们都以为它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结果等我们过完年回北京以后，发现它还在阳光下站着、睡觉。还没拐进街里，就能听到小八熟悉的咳嗽声。我们当时还开玩笑，说没准小八把咱们都送走呗。

小八离开的那天应该是三四月份，我有点记不清了。

火锅店阿姨一般来得比较早，她每天早上会给小八火腿肠、水什么的，小八经常在那条街的尽头等她。但那天小八没出现。阿姨也没想太多，小八本来就喜欢东跑西颠的，她就进屋整理东西了。过了一会出来扔垃圾，结果就看见小八在糟粕醋的招牌底下躺着，身上有点泥水。她跟她儿子说，小八没了。阿姨也挺难过的，好像还哭了。她儿子给我和另一个女孩发了微信，说小八没了，一起去送送吧。

我们听到消息以后很快就赶过来了。当时还在下毛毛雨，火锅店阿姨的儿子借了一辆面包车，准备了一把铁锹，我们去买了点湿纸巾，买了一条粉色的小毛巾，还给他带了一些狗狗的小零食、火腿肠什么的，一起出发去了埋葬小八的地方。

他们俩负责挖坑，我在旁边铺了一块防雨防油的桌布一样的东西，把小八放在上面，用湿纸巾给给小八擦了擦，它身上脏兮兮的，还有一些便便，都擦干净了以后，我们把它放在粉色的小毛巾上，旁边放了些它的小零食，把它埋到那边了。

二

我们的邻居

前年我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对面那个火锅店还是家面馆。那时候小八还没有完全开始流浪，我记得它有一个小项链，你能感觉到它是一个有主人的狗狗。那会它的存在感也不是很强，只有火锅店的阿姨对它比较热情，有时候会叫叫它什么的。

去年过了年以后，小八好像开始流浪了。那时候村里有挺多野狗，有一只母狗长得特别丑，我们给它起外号叫街溜子。但街溜子有一大票追随者，男友就好几只，流浪狗也比较潦草，经常过去的时候就乱糟糟的一大团，三四十只，场面特别壮观，好像村里的一股小势力一样。后来小八也会出现在它们队伍里，前前后后跟着，它应该是那时候开始流浪的。

突然有天，我发现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街溜子它们了，我就说这些狗怎么都不出来了，好久没见到了。他们说那些狗好像被人抓走了，被收容流浪狗的机构还是什么部门清走了，都是传言，也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了，反正一夜之间村里的流浪狗都不见了。

从那以后，就只剩小八一只了。我后来推测是因为小八之前待的店原本是村里最火的一家店，它主人肯定要跟村里的人打交道，关系也比较密切，大家知道小八是店里的狗，而且它脖子上有项圈，看起来也不太像流浪狗。

小八在街上流浪时的样子

我是后来才知道关于小八的过去。它以前好像是一个艺术家的狗狗，后来这个人好像离开了，就把它安顿给隔壁店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特别爱狗狗，整天抱着它，骑着平衡车带它进进出出，那应该是小八最风光的时候，可威风了。后面可能是经营的变动，女孩就不出现了，变成那家店的店长养着小八，但后来店长也走了。

小八就经常在我们那条街出没。我经常在进村或者出村的时候碰见它，一跟它对视它就会跟到店门口。但也没什么太多的互动啦，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大家都认识它，好几个人在村里不同的地方给它准备了饭和窝，到处安家。它有时候会趁你不注意钻到你家里，也不做声，隔壁服装店老板不小心把它关进去过两次，那个老板后来就把钥匙留给我们，说如果你看到小八在里面呼救，记得把它救出来，因为她每天开门来特晚。

其实我觉得小八不是那种一直在流浪、渴望关注、渴望爱的状态，也不是很谄媚、希望你们多给我点好吃的那种状态。在这条街上，阿姨会定期喂它，我们和旁边门店的老板也会经常给它买衣服。我们旁边有一个房东一直没有出租的一间屋子，冬天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收到里面，我们给它放了窝，还有别的小姐姐也给它买了另一个窝，晚上的时候就让它进去。但小八也不喜欢被关着，早上给它放出来的时候，里面被它拉得臭乎乎的。你以为它属于你，其实并不是（笑）。

后来老有人说小八是招财狗。阿姨的面馆改成火锅店之后，刚开始默默无闻的，每天就几桌，突然有一个周末，一整天都在排队，猛的一下就火了。小八那时候老在这待着，来排队的客人闲着没事干就给它买吃的，小八那时候咳嗽已经有点严重了，经常发出那种声音引人注意，客人就老问，这是是谁家的狗呀？它没人要吗？它为什么一直咳嗽？狗狗是不是想喝水？

一直到小八去世之后，也老有客人来问，最近怎么没有见到那个小狗。这一条街上的商铺，纹身店、服装店、火锅店、还有有街上的房东，其实大家都知道小八，也多多少少都接济过小八的生活。我感觉每个人都问挺没效率的，就想写下（讣告）贴在这里。这样无论是谁，只要路过这边，可能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看到这个东西。主要就是想给大家一个交代，让大家知道小八去哪里了。

三

“有点像韩剧1988那种感觉”

我们是大概前年来这里的，我们当时的房东想涨房租，我们在望京看了好多房子都特贵，那种你根本看不上眼的房子，像被火烧过一样，要三万多块钱一个月。

第一次来草场地村就是那个节骨眼上，我们来这里逛，火锅店阿姨当时坐在那休息，因为疫情没有生意，我们就开始聊天，正好看见这个店转让，阿姨看我们感兴趣就帮我们打了个电话，就这样来了这里。

我们也是来了这才觉得挺好的，有点像韩剧1988那种感觉。比如阿姨今天家里的海鲜没卖掉，那我们就知道吃什么了，平时我们会一起过节，从老家带了特产也一起分掉。我们店里研究新口味的蛋糕，也会给每个人切，阿姨刚开始开火锅店的时候，也是街上的人天天帮忙试吃。

这条街也不长，我们旁边是服装店，服装店那边是纹身店，再边上是一个卖潮汕鹅肉的，其实大家疫情的时候都挺困难的，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大家常常待在一起，我去你家借个扫帚，你到我家借个水壶浇花，互相帮着收快递什么的都很正常。我们钥匙都会互相给，帮忙开门。一整条小街挺有烟火气的，人情味挺浓的。

大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每天谁来了都会打打招呼聊聊天，生意不好的时候，大家就坐在那喝茶。我们的房租相比望京还是便宜，别看在村里破破烂烂的，好像没什么自然流量，但三家餐饮店的生意都还算好。我们家是做蛋糕的，也会卖一点饮料，你家好了，我家也会好。现在大家都挺熟的，虽然我也赚不到很多钱，但是好在相对自由一点，轻松一点，反正来了就是街坊邻居，要是他们两天不来，你还觉得得去看一看。

我们生活的街道

这里商户的流动性其实挺大的。之前前面小街有一个卖山东馒头的，他家的那个饼特别好吃，有一天饼的味道变了，我就说你们家换人了吗？他说没换，我说他之前的那个男生呢？他说他们家孩子没人管，回老家去管孩子学习去了，过两天再来，其实后来也没再来了。

离开是特别正常的事，大家有一天突然就来了，突然间又走了。快递小哥有时候突然就换了，大家走的时候也不会特意说一声。我们和小八的感情也是这样的，流动的，自然的。

小八的状态其实是我们都很理想的一个状态，大家都那么爱他，也不能叫流浪吧，没有人爱的人才叫流浪。小八明明是自由自在的，这家串串那家走走，也不是什么特别惨的事。

讣告被人发在网上以后，也有一些质疑，说既然这么爱怎么不把狗狗收养了，我觉得在网上说话真的是不要成本的。像我们在草场地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外地的，像阿姨住在村里，那房子就特别小，没什么采光，就要1000多，村里住了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大家很多也都不是北京人，生计一直是问题，大家都在北京打拼，有一种漂泊感，你说把它收养了吧，可能也确实没有那个能力，你也没有想好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待多久，明天我生意不好我是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其实大家也计划不了那么多。

我们和小八的合影

小八走了这件事，你说难过悲伤吗？倒也没有那么悲伤，因为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其实它离开了，我们也会觉得它没有痛苦了吧。如果再生活下去的话，可能它的腿也不太行了，走路变得特别慢了，所以离开也挺好的，不用受病痛的折磨。

印象里我有一张照片，是阿姨之前的面馆最后一天营业的时候，街上的人在那里合影，小八也入镜了。看见那张照片你就知道，这里真的是大家一起生活在街上的感觉。

作者  谢蝉  |  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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