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农场的采摘女工,一天工资不值一桶蓝莓
累死累活,一天赚不到200块
在蓝莓农场当采摘工,休息是最不重要的事。
规定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30到晚上9:30,但清晨7点,天还没亮,便有人打着头灯下地采摘。再往前6点半、6点,总有人来得更早。午饭和晚饭可以不吃,午休更是没必要,一周七天没人舍得休假。毕竟,50岁以上的家庭妇女想找工作,选择真的不多了。
2022年4月,小木来到云南玉溪的一座蓝莓基地,开启作为一名蓝莓采摘工的生活。在这里,他结识了大批工友嬢嬢们——90%是家庭妇女,年龄基本在50岁以上,因为长期务农,看起来可能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而这只会让她们更难找到工作。也正因此,“有活儿她们就会很珍惜地过来干。”小木说。
以下是小木的讲述:
一
你知道这一桶蓝莓值多少钱吗
它比你一天赚的钱还多
我听当地的工头聊过,工地上一般女性50岁以上,男性55岁以上就直接不要了。符合年龄的,如果看长相太老,干不动重活也不要了。
好在我待的这家蓝莓基地,对年龄的限制是65岁以下,这也是为啥采摘工年龄都比较高。而且有时候招工不是看身份证上的年龄,他看你脸上的年龄,但偏偏这些务农的人又长得偏老,很多人看起来像七八十岁。所以她们如果能找到份工作,会很珍惜地来做。
我见到的蓝莓采摘工,90%都是家庭妇女。这个工作比较考验耐心,很多男的其实专注不下来,在地里待一会,就想出去抽根烟放松一下。而且说实话,摘蓝莓在当地人眼里不算特别好的工作,男性能找到别的营生,接一些盖房子的杂活,或者去工地,一天就是3、400块钱。但在这里拼命摘,最多也就200块,工作时间也久得多。
相比之下,家庭妇女们可能没什么选择,才会以采摘作为补充家用的副业。
大家在田埂上就餐
4月是蓝莓采摘的旺季。每天,新入职的采摘工会被分到一个班里,我加入的生产班叫70班,一共62个人,都是4月12号入职的。我们被分成了三个小组,由班长和3个监工组长负责管理。
采摘纪律包括不许吃果、不许扔果、不许工作时间玩手机和聚众聊天、不许在垄沟里抽烟和扔垃圾等。除了监工们的日常监督,基地也配备了一些流动巡查员,会骑车四处拍照抓违规,是我们在基地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工作人员。
采摘工的日常管理其实并不容易,入职第一天的时候班长让大家排队,希望大家排成6列,结果先要普及一下什么是排什么是列。在分组的时候,班长希望根据队伍直接切分分组,这是最高效的方式,但有很多工友是从同一个地方一起结伴来的,叫嚷着要分到一起去,现场一片混乱,最后靠班长摆出强势的训斥架势才平定下来。
和城市白领为主的公司里靠发展激励,日常更多是平易友好的管理方式不同,这里的监工们一般会大家面前以严厉的训话为主,树立一个让大家有点害怕的权威,单独面对个人的时候却又态度很好。这样的管理策略也可以理解,因为大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可预期的发展,所以只能靠个人的震慑和一定的情感连接作为牵绊方便管理。
早七点半,队伍集合点名
有天,有个阿姨拎着一桶蓝莓走错地方了。她不是我们生产组的,但是找不到自己的工棚了。我们的监工就让她在这等着,给他们监工打电话来接她。
那个阿姨可能有点着急,想回去赶紧接着摘,就被我们监工说了一句,监工担心她自己往回走要很久,蓝莓被太阳晒久了就变软了,会有损失。我印象还挺深刻的,他说:“你知道这一桶蓝莓值多少钱吗?它比你一天赚的钱还多。”
二
被淘汰的嬢嬢们
我加入的生产班最开始有62人,十天下来,班里还剩下48个人。刚开始主要是工友主动离职,走了3-4个,后来则主要是因为考核不通过被淘汰走的。
她们大多是班里年纪比较大的嬢嬢(阿姨)们,因为眼神不好或是记不住果品的分级,考核总是无法通过而被劝退。在劝退的人里,和我相熟的有三个嬢嬢。
宋嬢嬢
宋嬢嬢是澄江本地人,每天骑20分钟电瓶车到基地,平时穿着一件红色上衣,外面套着粉格子围裙,头戴草帽,头发已经接近全白,看起来像是70岁左右。问她年龄的时候,她回答56岁,结果因为方言和长相的原因我听成了66岁,闹了一个笑话。
宋嬢嬢一共有三个儿女,大女儿24岁刚刚毕业,在海南做司法鉴定,大儿子20岁现在在深圳打工,还有一个小儿子18岁在家里读高中。因为小儿子马上要上大学,费用很高,再加上大儿子还没结婚,嬢嬢只好出来做工给儿子们赚钱。我说你这么辛苦儿子将来可得孝顺你啊,嬢嬢温柔地笑,说“他知道呢”。
宋嬢嬢的日子过的特别节俭,我们上工这几天,常常下雨,小卖部的人会开车过来兜售雨衣和雨鞋,雨衣都是质量比较差的便宜货,8-10块钱一件,工友们大多都买了。宋嬢嬢舍不得钱,自己找了一个一人高的大塑料袋,两个角撕开一个洞把胳膊伸出去,做了一件简易版的免费雨衣。
宋嬢嬢对工作也非常认真,跟我讲“一定要好好扯(这里人一般管采蓝莓叫扯蓝莓),你如果今年培训通过了人家明年就还要你,你培训不通过明年再来人家也不要了,像我们这么大的年纪,再去别的地方打工很少有地方愿意要了”,显然嬢嬢对这份机会非常珍惜。
每天中午和下午集合的时候,监工会根据白天的采果问题做一些训话
但她实在是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太多,眼睛早已老花,总是分不清红、紫红和黑色的细微区别,所以因为总是错摘大红果而被淘汰。
宣布结果的那天晚上,班长说,“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们班级人多监工又少,我也是给人家打工的,你们果品不达标我也没办法交差”。
嬢嬢只是默默站在那里,表情低落,最后什么话也没说。那一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还会去哪里找一份愿意接收她的工作,让她能赚到儿子将来的学费。
唐嬢嬢
唐嬢嬢是云南昭通人,和其他做了一辈子农活都异常苍老的阿姨们不同,唐嬢嬢长相富态,穿衣服也比其他人更有品味一点,看起来更像是生活在条件比较好的人家。原来嬢嬢家以前是做铝合金生意的,在昭通租了门面,生意好的时候日子过的不错。结果有一年店里不小心着火,连着烧着了周围的七家商铺,生活从此一落千丈。
培训第三四天的时候,唐嬢嬢还是分不清大中小果,总是被人家批评,那天我们俩被分在隔壁垄,我过去教了两遍她分级板(用来判断蓝莓大小的漏板)的使用以及大小应该怎么分,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唐嬢嬢的耳朵不好,只有高声讲话她才能听清。
分级版一共两个尺寸,用来筛选蓝莓的大小
原来当年家里着火的时候,唐嬢嬢她们家人都冲进去救火,烧着的东西噼噼叭叭地响,把她的耳朵震坏了,再加上因为这件事上了一股急火,所以听力严重衰退了。她听村里人说,耳朵的问题在昆明也治不好的,就没去看了。
培训最后一天的时候,嬢嬢被监工点名,说她摘得太差,下午要专门派个人盯着她的果品。中午嬢嬢一个人坐在田埂边上情绪低落,我过去安慰她“没事的嬢嬢,你慢慢摘不要着急,遇到不会的就多问问他们”,“哎呀我耳朵也不好,人家说了一遍听不明白,再问别人就讨嫌了”。
到了晚上唐嬢嬢还是没能通过考核,先被退到补习班了。补习班在我们班的隔壁摘果,夜里我听到那边的喇叭反复大喊“唐XX”,喊了三四声才听到“到”,监工怒吼,为什么喊这么多遍都不出来。我知道是唐嬢嬢耳朵的毛病,可是似乎也没有更多人有耐心知道。猜想监工责备的时候,嬢嬢也只会露出抱歉的讪笑,然后吞下所有的委屈。希望唐嬢嬢再做下一份工的时候,能遇到一个有耐心愿意好好教她的领导吧。
米色帽子的老阿姨
老阿姨是几个嬢嬢里看起来最苍老的一个,她穿着一件老式的米色西服,戴一顶米色帽子,头发全白,驼背严重,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瘪,看起来早就过了七十岁。但考虑这里招工年龄要求是65以下,应该目前是六十多。因为讲话方言很重,所以我没听清她的名字。
阿姨有三个儿女,大儿子已经36了,孙子也到了快上大学的年纪。我问阿姨为什么不在家里享清福,阿姨说“享福啊想都不敢想”。因为儿子家里条件不好,供孙子上学的任务就要奶奶一起分担。阿姨之前在昆明做零工,每天等待路边,找一些打扫卫生的活计,一天一百多块钱。在昆明一个人租房每月200,吃饭四五百,剩下的全部都给儿子家里。听说采蓝莓能赚的多些,于是过来打工。
每次验果之前,需要把自己的果子从桶里拿出来,分类摆好在验果框里
考核最后几天,阿姨的果子检查一直不通过,也是大红果多,有一天我们是隔壁垄,于是最后一次检查之前帮她提前偷偷挑了一下,篮子里确实有很多大红果,甚至还有完全没成熟的青绿色的果子。我问她为啥要摘这样的果子,阿姨说是不小心碰掉在地上捡起来的。
其实蓝莓采摘过程里大家或多或少都会误采一些果子,因为摘一颗蓝莓也会不小心把其他没熟的碰掉。很多人摘错之后都会偷偷扔在垄沟里,不小心碰掉的更是压根也不会捡。阿姨却把所有摘错的和碰掉的都捡起来放盆子里了,所以检查肯定不会通过。我劝阿姨以后别捡了,阿姨说“哎呦你看这果子丢掉了多可惜”。
是啊,庄稼人怎么会舍得丢掉任何一个果实呢,她们对每一颗果实都是珍惜悲悯的,即使果实没有跟得上生长的节奏,也会尽量利用起它们,哪怕稍有一点的价值。可是阿姨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珍惜而被淘汰了,班长宣布结果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也不知道离开这里她还能找到怎样的工作。
看来时代对人并没有像阿姨对果子这样的珍惜和悲悯,当你没有跟上节奏的时候,只会毫不怜惜的把你丢到地里。
三
敢爱敢恨的刘姐
刘姐今年50岁,家在昆明晋宁远郊的农村,女儿和我同岁,本来让我喊她嬢嬢,但因为她的性格豪爽直率,所以我还是习惯性的叫刘姐。刘姐染了一头黄头发,每天晚上天气转冷的时候会在头上包上一块少数民族花色的头巾,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所以回家的时候经常一起走。
刘姐是彝族人,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只有十几岁,19岁生了女儿,后来因为性格不合、老公家暴离婚了。第二次结婚是在7、8年前,老公家里是养牛羊的,之前一直在家里照顾牛羊,老公不太管事,每天放羊、做苞谷、搬糠喂牛都是刘姐一个人做。
去年家里盖新房要18万,把大部分牛羊都卖了还是不够,结果老公反过来责备她,说这么多年你怎么连5000块钱都拿不出来,说她没用,于是刘姐愤而离家,到蓝莓基地来打工。“家里还有三个小羊羔,就是让他看看,那些羊会不会自己出去吃草,自己长大给他卖钱”,“那你老公要是不管羊羔咋办?”“死了就死了,反正就要让他知道卖羊的钱里也有我的一份”。
染了黄头发的刘姐
刘姐小时候没怎么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最爱的就是满街打架,是村里小孩的老大”,长大后也是直来直去不肯委屈自己的性格。
我们工作的时候监工经常会有些管理不规范的行为,每次临时有事(比如发手环、登记产量)都会占用大家休息时间集合,有些人当时不在现场,集合来晚了,还会被监工训斥,大家大多是忍忍就过去了。刘姐不一样,每次都会回怼“我在那边吃饭怎么能知道这边要集合?现在不是休息么?”把监工怼得哑口无言。
相熟之后,刘姐经常会在休息时间给我看一些他们村子里的视频,大多是彝族节日里大家穿着民族服饰敬酒跳舞的场面。我问刘姐信什么教,她说天主教,刘姐家的村子里还有一座天主教堂,大家每周都会去做礼拜,“但是现在我不去了”,“为什么?”“天主教不让抽烟喝酒,我离婚之后在外面学会了抽烟喝酒,所以就不去了”,“你不去主就看不到你抽烟喝酒了么?”“谁知道,也许主把我忘了呢”。
刘姐虽然已经是标准的阿姨长相,但依然爱美,除了染了黄头发之外,还做了美甲,“是在我朋友的店里免费给做的,那个朋友之前在我们村里包地招工,我去做过就认识了,人家说这个美甲要三四百块呢,我做了之后给别人看,结果别人都问我是在哪做的,我还给她介绍了三四个客户”,刘姐讲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帮人拉客户的事儿算是她难得的骄傲。
傍晚蓝莓田的晚霞
虽然刘姐性直胆大又生活热烈,但有些委屈也不得不受,比如第二段婚姻的家庭关系,“我现在就是吃的受气饭,不光要受老公的气,还得受婆婆的两份气”。
刘姐说之前离婚后在外面看到过人家招保安,但是一般不要女的,至少得是两口子,最想的是跟老公一起出去当保安,“两个人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两千七八,加起来有五六千,还轻松,多好”,“那你们去做了么?”“不行啊,每次一出去家里老太婆(婆婆)就打电话来说要死了,一回去又发现什么事儿都没有,总是这样就出不去了”。简单如当保安这样的生活,对刘姐来说也是难以实现的奢求。
不识字其实也给刘姐带来了很多困扰,“去外面找工作没人带不行的,我们认不得几个字,出去搞不清楚。”除了找工作麻烦之外,生活也有很多不便。
有一天刘姐很不好意思的找我帮忙,说女儿要给她寄点东西,但是弄不清楚地址,于是只好找我来联系她的女儿,收了快递再转交给她,刘姐总是很不好意思自己没带什么特产能回馈给我。我们工作的地方离宿舍其实有些距离,所以不少人会骑共享电瓶车上下班,我骑车给刘姐送快递的时候,她也想让我教她扫码骑车,但是操作流程对刘姐来说确实复杂了一点,我教了几遍她还是懵懵懂懂,尤其担心没有成功还车会一直扣费的问题,所以每天还是早早起来走路去工地。
夜里开着头灯采摘
和刘姐聊的多了,她有时候也会说些袒露心声的话。有些听起来像是自我鼓励,“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现在苦钱(赚钱)也苦得动,出去做活就认认真真做,跟人家说话么我也不得罪人家,自己要一个人过也养得起自己”,有时候也会露出明显的无奈,“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怪不得,要怪也是怪我自己”。我问刘姐是给女儿钱还是女儿给她钱,“我们谁也不要谁的钱,我给她她也不要,她给我我也不要,她们在昆明又要买房子又要养小的,条件也不好”,“那你老了苦不到钱了怎么办?”“动不了了我就找个地方自己死掉算了,谁也不麻烦”。
我问刘姐现在最有盼头的事是什么,刘姐说自己在家里找挖掘机开荒开出了三块宅基地,每块大概七八分地,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刘姐一脸骄傲,“开地的时候我老公胆子小,跟我商量说要不别挖了,我说有什么不敢的,要抓去坐牢我去坐,现在宅基地多难找啊,以后说不定多值钱呢”。地开好了之后,老家当地副县长的姑姑找到刘姐,说可以给刘姐的地方都通上水电,但是想要一块地,刘姐拒绝了“我管你是县长还是副县长呢,那个地我谁也不给”。
我想告诉刘姐私开宅基地是违法的,不只是开地的时候有风险,没有合法的证件以后也是不能正常交易的,我也想告诉她副县长姑姑那次可能是唯一能找关系把宅基地合法化的机会,但我看着刘姐脸上的期待和骄傲,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可以预见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会有一场政府回收而刘姐坐在挖掘机前哭闹的场面,但她是那样热爱生活又勇敢追求的刘姐,我真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清晨上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田里了
培训期的时候,我们每天拿150块的固定工资。后来蓝莓基地开始计件付费了,很多人完全放弃了午休和晚休时间,十几分钟匆匆吃完饭后就直接下地,甚至每天中午放饭都会剩下六七份。大家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开始时是有人7点就来,后面逐渐发展成了6:30、6:00,天还没透亮带着头灯就下田。很多人会给自己定一天的目标,大部分都是至少要赚到200块钱,因为之前在昆明等地做零工一天也有100-150左右,这里工作时间这么长,如果不赚到200在很多人口中就是“贴钱”(亏钱)了。
但工价从计件之后就一直在下降,据说每天的价格是以前面一天摘的多少为依据的,大体上会在合理成本区间内保证部分手快的能赚到两百多块。
我最高的采摘记录是60多盒,跟嬢嬢们相差很远。我去验果的时候一般只能拿着10盒,但别人总是一拎就二三十盒。而60多盒已经是我的最高水平了,后来蓝莓降了工价,一盒只给1块6,1块7,我每天连100块都赚不到了。
基地周边有散装卖的蓝莓,40多块钱一斤,肯定要比外面超市卖得便宜了,但这里的采摘工也不会舍得去买。在他们眼里蓝莓是高端水果,一斤蓝莓比他们的时薪都要高。
我最后走的那天,想了解一下当地蓝莓的物价,在县城的超市里到处找蓝莓,结果发现超市里都没有卖蓝莓的了。我问本地人去哪里能买到蓝莓?他们告诉我,还是要去蓝莓基地买啊。
作者 小木 | 内容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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