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女工的快乐减法
元旦过后,我和朋友们一起回到新西兰南岛的小镇克伦威尔,开始了樱桃女工的生活。
作为新西兰有名的“水果小镇”,这里为世界各地输送着当季的新鲜水果。1月初是樱桃季,镇上大大小小的樱桃园,枝头早已缀满累累的红黑果子。园子上空,小型直升飞机嗡嗡地飞过,不停地往枝头喷洒肥料。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莫名兴奋,尤其是即将来临的女工生活。
我们工作的樱桃厂座落在镇子的高速路边,一长排的阔叶乔木后。它的规模虽然不大,但也是五脏俱全。整个生产线包括樱桃园采摘果实,再经工人严格挑选,最后层层打包出口到世界各地。所以,相应的也有三种工作,采摘者(Picker),挑选者(Sorter)和包装者(Packer)。
采摘和挑选的薪水是计量的,做的多赚的也多。包装的薪水是计时的,波动幅度不大。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知之明,所以选择了相对稳定的包装。工作也不难,只要将不同大小的樱桃,用塑料袋包裹,加入标签,最后放入小箱子即可。
第一天上班 ,站在流水线前,我惊呆了。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成千上万个弹丸大小的红黑樱桃,前一刻才从枝头采摘下,还散发着果实的芳香,下一刻它们就散发着性感的光泽,圆滚滚地向你奔腾而来。千军万马踏过,只能手举白旗,缴械投降。
樱桃是我最爱的水果,没有之一。在国内时,最好吃的樱桃通常是国外进口,价格不菲,一盒便是好几百。我常常忍住口水,实在馋的紧,才忍痛买上一小盒。现在,唾液在喉咙里不断吞咽,再没有什么可以压抑我的天性,只能一口吞了它们,成为施瓦辛格般的樱桃“终结者”。
但是,“终结者”好像不只我一个,大家都挡不住诱惑,尤其是朋友Tweety。一不留神吃多了,她的嘴便被樱桃汁染成黑紫色,好像“中毒”。关键她自己还没察觉,直到我们对着她捧腹大笑才意识到。那时管理者Linda也会被我们逗笑。
我们知道,厂子虽然不像其它的工厂,可以公开允许员工工作时吃樱桃,但是他们对偷吃是心知肚明而且宽容的。其实,我倒有些感谢他们的不允许。就像小时候父母不准吃的糖果,总是格外的诱人。偷吃的樱桃,滋味也更加的甘甜。
人性总是喜欢刺激,副作用就是喜新厌旧。再怎么好滋味的樱桃,天天吃也会淡掉。管理学上称,边际效应递减。
口欲的刺激性下降后,时间的无聊性就增加了。重复的体力包装工作,让我们旺盛的生命力无处安放。这群世界各地的女孩子(包装以女性居多),便凑在一起花样百出地杀时间(kill time)。玩成语接龙,萝卜蹲,背英语单词,或是比赛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据说那是言情小说里霸道总裁高超吻技的诀窍。
那会儿,韩国姑娘Ara常站在我的右手边。她不常玩游戏,但是喜欢跟人聊天。
20岁的她认真地问我,“怎样才能得到快乐呢?”
我仔细打量她,一头黑长直的头发,韩剧里典型的温柔式样。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又泄露出一丝天真的狡黠。年轻、美貌、纯真、可爱、温柔……这个世界还有她不快乐的理由吗?
想到这,我漫不经心地从生产线上挑出一个大黑樱桃,趁人不注意一口吞下,“吃到它,我现在就很快乐”。
“你说的是其中一种快乐。但是,有时却不是那么回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怕我听不懂,努力地寻找词汇组织语法,接着说,“我曾经很希望房间里有一张好看的书桌,我很想要很想要。可是等我得到它,短暂的满足后这种快乐就消失了。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知道什么能带来真正的快乐。”
心里有根弦,突然被触动了。这样的问题,我在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那里看到过,在大学教授课上谈起心理学家马斯洛时听到过,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从20出头的姑娘那里遇到。
但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也曾像她那样,很想要漂亮的高跟鞋,圣罗兰的口红;很想要不错的学历,一份靠谱的工作;我还想要很多的照顾、呵护和宠爱。这些加法做的很成功,我得到了绝大多数。但是就像Ara“已经拥有的书桌”,就像“我已经吃到嘴的樱桃”,短暂的满足之后,它们就消失了。
加法公式的另一边,我仍然不快乐。我深深地理解她。
“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问她。
她摇摇头,“我大学学的是语言,但是我发现语言只是工具,并不是我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所以等从新西兰回国后,我会再申请加拿大的学签继续寻找。"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今天依然会种下一棵苹果树。”她冲我眨眨眼,结束了话题。
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在这场间隔年旅途中,后来我还有过很多类似的感动。朋友Lily对我说,她想要亲自拍摄蒂卡波湖的浩瀚星空。意大利朋友对我说,他环游世界想要摸索出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业。离婚的日本同事对我说,她想要来新西兰看看,丈夫眼里“不会笑”的脸能否重新绽放笑容。
我们都在寻找那个答案,寻找着真正的快乐。因为它不是哲学家形而上学的专利,而是每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内心关于快乐的答案如此不同,没办法被父母给予,没办法被师长教导,只能亲自探索得到。
那么,我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我抛却了房子与车子的枷锁,离开了结婚与生子的轨道,不顾一切跑到了新西兰。我脱下高跟鞋和小黑裙,穿上朋友送的二手衣物和塑料围裙。我放下了Office Lady的光鲜工作,做起了依靠体力的女工或农妇。
这是一场对于过往生活彻头彻尾的减法,可它最初的源头,只是为了尊重内心的不快乐。朴树在歌里唱着,“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的离开。我曾经堕入无比黑暗,想挣扎却无法自拔”。我们都看着曾经拥有的一切,转眼飘散如烟。然后沿着那条“减法”之路,一路往前。
很久以后我终于发现,当我好几年不为自己添置物件,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少,自己却能像一只鸟随遇而安,栖居于新西兰的峭壁、罗马的街头、乌克兰的机场和深圳的软件园。那时,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快乐。
我想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那是我跨过高山和大海,穿越人山和人海后,得到的行为上的自由。那是我放弃了对父母、恋人、体制的依赖后,得到的精神上的独立。那是我经由自己深入这个世界的经验,第一次建立的心理学家科胡特所说的自体结构。
它让我像一棵苹果树在风雨里茁壮成长,让我体验到一种真实的自信、自尊和自我价值,让我最终成为了自己。
公众号:无限延伸的三角
2021-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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