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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灿:史上最短经费申请和当下现实

2016-10-30 谢灿 知识分子

历史上最短的经费申请。1921年 Otto Warburg递交给Notgemeinschaft der Deutschen Wissenschaft (Emergency Association of German Science)的经费申请书,只有一句话“我需要10000马克”,其后被批准和全额资助。引自Nature Review Cancer, 2011 (见参考文献)。


编者按:

       科研经费与科研人员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人围绕着经费转”,还是“经费以人为核心”,长期是人们关心和热议的话题。国家领导人在科技两会上强调过,“让经费为人的创造性活动服务,而不能让人的创造性活动为经费服务”,中办和国办也曾专门发文进一步完善经费管理制度。保障科研工作者使用经费自主权无疑是以创新为生命的科研活动的重要因素。一份史上最短经费申请,让北京大学研究员谢灿有感而发,半带吐槽,半带调侃,表达了他的个人观点。《知识分子》作为对一线科技人员开放的平台,本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原则,予以发表。


撰文 | 谢灿(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

责编 | 李晓明


  


在美国,每年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经费申请时,见证过美国导师Timothy Springer(以下简称Tim)闭关写经费的情形:实验室例行的组会全停,每一个成员都处于应召状态,随时准备好提供各种数据和图表。虽无鸡飞狗跳之忙乱,但黎明前的黑暗的感觉还是很明显。也膜拜过美国导师的经费申请神作[注1],明白了什么叫做“文如其人”,比如说,开门见山地 “I did not wish to critique work by another investigator, … however, circumstances now force me to express my views.”, 然后,每一段都是这样开头的“I would like to dispel the notion that…” 或者 “I strongly disagree with the contention that …”。指名道姓,刀光剑影,扑面而来,堪称经费申请界的洪荒之流。有意思的是,他写的大部分NIH的经费申请,都被批准资助了。


Timothy Springer。来源:springerlab.tch.harvard.edu


经过这样的洗礼后,回到我们的祖国,建立自己的实验室,开启了自己的独立研究旅程。回国的最初几年,成功拿到过两个基金委的面上项目,但自己真正希望做的磁感应课题的经费申请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也许因为自己的一根筋,思维慢慢进入了一种死循环。比如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从逻辑上来说,“可行性分析”和“工作基础”之间的差别。面对申请模板,经常陷入沉思。


——研究内容?“呃,我可以就简单说一两句吗?…喔,不行啊,那我还没有想好呢,但是我一定会认真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预期目标?“我都没有开始做,我哪里知道啊?但我保证如果有这笔钱我一定会做出一些有意思的结果来…”


——研究计划?“只有做了第一步我才会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在申请的时候就预测未来几年做什么呢?不过,我倒是知道拿到这笔钱这绝对得是第一步…”


——经费预算?“都没有开始,我怎么可能精确预算未来几年我要买什么东西花多少钱?我可以说多多益善,多退少补,可以吗? ” 


有时候,我觉得回答这些问题,可能比回答真正的科学问题更艰难(如果你不太喜欢骗人的话)。于是,经费申请有时候就成为了“善意的谎言”了。窃以为,能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地完成经费写作以及后续的经费审查的,也许都是先知的人?或者无趣而平庸的工作?否则,你何以能精确地预言每一步的进展和经费支出,而且保证每一步都如期得到结果?这与我理解中的科学有点格格不入。我理解中的科学,无外乎是一个探索未知的过程,我们只有做着做着,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因为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科学,其实有时候,无从计划。


无所适从中,总会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份也许是历史上最别致而且最简短的经费申请(见文首题图)1。Otto Warburg 是一个德国生理生化学家,这份经费申请写就于1921年,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需要10000马克”。如此简洁明快,算得上是经费申请界的一股清流?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份经费申请被批准并全额资助了。1931年,Otto Warburg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他被人记住的,也许不只是他的杰出工作,可能也包括这份任性的经费申请?


仰望星空,我常在想,强敌环伺中的Tim,是如何在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上拿到极其充足的经费,而没有被反对者下暗箭穿小鞋无情打击吐血而亡?也许,是因为“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追求科学真理的权利[注2]?” 同样的,天马行空不愿意受束缚的Otto如何能够让人相信他要的10000马克会被用来做科研,而不是在饭局上腐败掉?也许,是因为爱你就选择了相信你?


我在Tim实验室呆了八年,八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我见证了cell adhesion(细胞粘附)领域的大争端,关于integrin(整联蛋白)激活机理的两个流派剑拔弩张,因此我明白了科学的争议和辩论是如何进行,只有时间和仔细设计的实验才是检验真理的真正标准。我见证过Tim是如何对每一个数据吹毛求疵的认真谨慎,他的严谨赋予了他在学术圈的良好声誉。因此我能理解,即使他因为尖锐的观点树敌无数,对手们的笔伐口诛也只会表达对数据的不同理解,却不会来质疑Tim实验室任何一篇文章的真实性和可重复性。Tim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因此才能在强敌环伺的境地仍能经费充足,整个学科才能百家争鸣,蓬勃发展。


关于Otto Warburg,我没有切身的了解,所以,我也只能因为爱他所以相信他了。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不屑于把那10000马克花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相信他会做出有意思的事情来。


Otto Warburg。来源:Deutsches Bundesarchiv


追根溯源,在拉丁文中,Science的意思是“to know”,而不是“to invent (发明)”, 或者“to use (应用)”。科学,尤其是基础研究,从本质上来说,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因此,它常常表现为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只要是探索,就一定有不可预测性。但我个人并不认同用“要允许失败”来作为浪费经费的借口。在旅途中,你可能会错过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但未必不能抵达另一颗被忽略的未知星球。科学历史上,歪打正着的例子,相信可以找出很多来。而真正努力了但一无所获的例子,其实并不算多。


如同马丁·路德·金,我也有一个梦想,在未来的中国学术界,能否允许一部分人先霸气起来,能否允许一部分人先任性起来?能否保护科学家应有的锐气和闯劲,只要你的实验数据足够坚实,只要你的理论足够新颖,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Credits(这个词语很难用中文完美地表达),你就可以去面对前方的千军万马坚定前行……


附注:

[1]:NIH的经费申请中还是有Specific Aims, Background and Significance等内容的,本文提到的也不例外。

[2]:英文原文是“I disapprove of what you say, but I will defend to the death your right to say it”(见Evelyn Beatrice Hall的《The Friends of Voltaire》),这句话经常被错误引用为伏尔泰的名言,实际上应该是该书作者所写。


参考文献:

1、Koppenol, W. H., Bounds, P. L. & Dang, C. V. Otto Warburg's contributions to current concepts of cancer metabolism. Nat Rev Cancer 11, 325-337, doi:10.1038/nrc3038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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