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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晶:从桥本龙太郎到麻生太郎

李永晶 随读随写 2019-04-10


本文原题《首相列传》,摘自《东京留学记忆》。



首 相 列 传 

 

在日本的宪政体制当中,政治家在担任首相前后,为竞选而走上街头进行宣传乃是他们最平常的功课。政治家们要直接面对选民高呼自己的政治理念与政策纲领,日本国民自然对他们都非常熟悉。政治家直接面对选民发表演说,这是民主社会的生活常识。其实,这种与民众面对面的交往,还有许多想不到的效果,比如,政治以及政治家的去神秘化。国家领导人无秘密可言,内政外交也不再显得神秘兮兮。

 

修学期间,我曾碰到过几次竞选宣传,不过每次都没有驻足细听。对于我这样一位过客而言,这些其后成为首相的政治家都是平常人;他们竞选时卖力讲演的情形,甚至让我觉得他们挺辛苦。他们也的确辛苦。当然,他们不会说自己“辛苦”、“繁忙”之类的话,否则尖酸苛刻的政治评论就会到来——“缺乏常识”、“没有责任”这些是常见的说辞,而不客气者,就会说“下去休息吧”,等等。在日本国民看来,政治行为可以进行这样的简化:你行你就上,你不行,那就换人。当然,为了保证这个逻辑的实现,选举就无论如何是必不可少的了。

 

在我留学期间,日本先后有六位首相上台执政,他们正好构成了自民党长达半个世纪政权的几位末代首相。由于二〇〇九年大选上台执政的民主党的两届首相、即鸠山一郎与菅直人此前作为在野党的领袖一直活跃在日本政坛,这样算来,我对日本先后八位首相都留有某些直观的印象。前面文中提到的小泉纯一郎,仅是其中在位最长的一位。

 

一、桥本龙太郎:两朝开济老臣心

 

初到日本的一九九八年一月,时任首相是桥本龙太郎(1937-2006)。桥本给人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他的发型——始终修理得整整齐齐,打着发蜡,甚至油光可鉴。加之他个头矮小,有时甚至给人以“油头粉面”的印象。不过,这倒成为他有别于其他政治家的特定标志。

 

翻阅一下桥本的简历,就可见其不凡的政治履历。同大多数政治家一样,桥本也属于日本政治家的二代:桥本的父亲桥本龙伍曾出任日本厚生大臣与文部大臣。一九六二年十一月,桥本龙伍因喉癌死去,时任众议院议员。在翌年举行的大选中,桥本龙太郎在其父亲的“地盘”即选举区出马竞选,成功当选国会议员。从一九七八年初次入阁担任厚生大臣开始,桥本龙太郎先后担任过运输大臣、大藏大臣、通产产业大臣等要职,最终于一九九六年一月出任日本第八十二代内阁首相(第一次桥本内阁)。当时他打出的口号是:“重建强韧的日本经济”、“建设长寿社会”、“外交自立”、“行政、财政改革”。在他强力的推动下,日本行政制度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同年十一月七日,他再次被众议院指名为首相,成为日本第八十三代内阁总理大臣。

 

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举行的日本参议院第十八次通常选举中,他领导的自民党失利,议员席位大幅减少。在党内的批判声中,他承担责任,辞去了首相职位。二〇〇〇年,时任首相森喜朗的国民支持率萎靡不振,他应邀力挺森喜朗,出任行政改革担当大臣兼冲绳开发厅长官一职,再次入阁。由于桥本政绩不俗,当时人们认为他有望接替森喜朗,第三次拜相。不过,在翌年四月自民党举行的总裁选举中,桥本意外惨败给小泉纯一郎。小泉主政后随即邀请他加盟入阁,但他谢绝了。尽管如此,桥本还是成为日本政坛数一数二的“老臣”。

 

桥本在日本有“政策通”声誉,对许多领域的政策非常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成功主导了日本一九九〇年代中后期的行政制度改革,为日本经济的复苏重新确立了高效、健康的行政环境。

 

令人遗憾的是,他晚节不保。二〇〇四年,桥本陷入政治献金丑闻,日本国民将严厉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在媒体的批判和责任追究声中,他不得不从政界隐退。这不是日本国民的无情,而是政治生活的本性使然。两年后,桥本因败血症死去。

 

桥本的座右铭是“诚”与“勿忘初心”,兴趣是剑道、登山等,曾经支持过日本的一些登山队的活动。桥本的一处墓地就坐落在尼泊尔国,那里可仰望珠穆朗玛峰。

 

二、小渊惠三:地平天成、死而后已

 

接替桥本龙太郎出任首相的是小渊惠三(1937-2000)。小渊的父亲曾是众议院议员,因而同样属于政治世家二代。在其父亲于一九六〇年突然死于议员任上后,仍在大学读书的小渊开始积极参加各种学生社团与社会活动,砥砺参与政治生活的技艺。三年后,日本举行众议院第三十次次议员选举,他在自己父亲留下的地盘上一举当选,时年二十六岁,仍是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

 

一九七九年,他被任命为总理府总务长官兼冲绳开发厅长官,首次入阁。其后,小渊表现波澜不惊。他留给日本国民的印象,源于两次“死”:一九八九年日本昭和天皇的驾崩与二〇〇〇年他自己在任上的突然死去。

 

昭和天皇驾崩后,一九八九年一月八日,新天皇即位,日本年号随之变更。时任官房长官的他在当日午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以平淡的口吻宣布:“在刚刚结束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改元的政令,如同第一次临时内阁会议后告诉大家的一样,本日予以公布。新的年号是平成。”小渊边说边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平成”二字。

 

同日本其他天皇的年号取法于中国儒家经典一样,“平成”取自中国古典《尚书・大禹谟》中的“地平天成”的说法。此外,《史记・五帝本纪》中有“内成外平”的说法。据说,这个年号是日本著名的阳明学者本冈正笃提议的。

 

不管怎样,小渊手举书写着“平成”二字白纸板的情形,成为日本进入新时代的象征,至今仍不时出现在日本电视台制作的各式回忆性节目中。

 

一九九七年,小渊出任桥本内阁的外务大臣,时隔数年重新返回到日本政治中枢。翌年桥本龙太郎引咎辞职后,与桥本属自民党同一派伐的小渊接替首相职位,走向政治的巅峰。当时参加自民党总裁选举的候选人,除了小渊外,还有前任官房长官梶山静六和厚生大臣小泉纯一郎。以心直口快著称的田中真纪子评论说,出身军官学校的梶山是“军人”,小泉是“怪人”,而小渊则是“凡人”,即平凡之人。这个评价非常犀利,瞬间成为媒体界的流行用语。另外,小渊还被讥讽为“凉比萨饼”,即被认为是过气人物。不过,在自民党派伐政治下,他最终胜出。日本媒体对自民党的派伐政治不满,在其上任之初就要他“尽快下台”。

 

好景不长。二〇〇〇年四月一日,自由党与自民党决裂,退出了执政党联盟;翌日,小渊突发脑梗塞,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陷入昏迷不醒状态的小渊,一个多月后的五月十四日撒手人寰。在首相大位上死去,他留给日本国民一个寂寞的结局。据称,小渊本来就有心脏病,由于一方面要处理政党竞争,另一方面要处理国事,繁重的工作最终导致了他的突然死亡。

 

小渊在任中提出的国家建设口号是“富国有德”。时值日本经济陷入泡沫经济崩溃后的谷底,重振经济自然是其工作的重中之重。不过,“有德”的说法倒显得暧昧了些。人们或许可以从他执政期间通过的、饱受争议的《国旗国歌法案》略见一斑。人们通常认为,这个法案标志着日本向保守主义的大幅度回归。小渊似乎怀念的是日本传统的道德吧。他未意料到的是,“有德”成了他自己的画像。

 

中国有脍炙人口的说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以表彰为国家、为人民尽忠尽责的政治家。这句话用于小渊,完全恰当。不过,日本国民虽有此心意,却并不如此表达。或许在国民心中,作为国家的领袖即使累死在职位上,也不足为奇。当事者政治家本人或许也做如是想。

 

这些看法虽然显得冷冰冰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是当然:政治家为国事劬劳,还有什么比这更正常、更自然的吗?如果觉得自己健康状况不允许自己担任首相或其他要职,那么诚实的做法就是谢绝出任首相乃至一切政治活动;相反,如果已然决定走上领导国民的政治舞台,那么健康问题就不再是任何意义上要考虑的要素。在国民看来,首相因健康问题无法履行职责,那不过是对国民信用背叛。这里面是纯然的现代政治逻辑。这也是文明政治的逻辑。当然,对日本国民来说,这连逻辑都不是,只是生活的常识。

 

小渊猝死于任上后,在自民党的安排下,他在美国读书的次女小渊优子随即终止了学业,被自民党推荐为其父亲“地盘”上的国会议员参选人。在两个月后举行的众议院议员选举中,她以绝对领先的优势,击败了其他候选人。小渊优子的胜利虽然延续的是日本政治世家的故事,但也显然包含着选民对其父亲的追思和缅怀。在这个意义上,群众的眼睛还真是雪亮的。

 

三、森喜朗:泡沫候补的悲喜剧

 

日本的民主政体早已成熟,绝不会因在任首相的突然去世而发生混乱。不过,幕前幕后的政治斗争却每每因意外事件而激烈展开。“凡人”小渊之后,另一“烦人”首相——主政后让国民感觉不耐烦乃至厌烦的首相——悄然登场。“悄然登场”,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小渊意外离世后,时任官方长官的森喜朗(1937-)成为最大的赢家,接替小渊出任日本第八十五代内阁总理大臣。据媒体报道,森喜朗能出任首相,是自民党最有实力的五位议员——被讽刺为“五人帮”——密室商议的结果,而没有严格遵循党内总裁选举程序选出。这种出身成为森喜朗出身的一种污点,也间接导致了他的支持率的持续低迷。

 

与这些变故相比,更让国民一次次感到错愕的是森喜朗频频的“失言”,即失口说出了一些不符合首相身份的话来。日本各大媒体通常揪住他的失言不放,冷嘲热讽一番后,断定森喜朗不具有“总理资格”。同前任小渊一样,这位身高一米七五、体重达一百余公斤的大块头首相在其同侪中显得“异类”,无法讨得媒体的欢心。有评论家说,像森喜朗这样饱受媒体攻击的首相,日本无出其右者。事后证明,在他上任伊始,日本媒体就形成了“粉碎森政权”的默契。

 

媒体的做法也并非恣意妄行。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五日,在“神道政治联盟国会议员恳谈会”成立三十周年的纪念会上,他在讲演时说:“日本国正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神国,希望国民诸位好好了解这一点。”媒体将这次失言概括为“神国发言”而痛加批判,因为“神国”正是一九四五年以前日本帝国的意识形态核心说法。由于类似的失言频繁被报道,森喜朗的形象每况愈下。令人哑然的是,嫌恶森喜朗的媒体不惜捏造他的“失言”来尽挖苦之能事。

 

二〇〇〇年七月,西方国家七国集团在冲绳召开峰会,一道消息这时传播开来。日本《周刊文春》有如下的报道。

 

本来,期待我们的总理有国际感觉就是没门的。今年五月召开的日美首脑会谈时,他得到的建议是对克林顿总统说“How are you?”(你好)、回答“Me,too.”即可。然而真正见面时,他竟说成了“Who are you?”(阁下是谁?)。克林顿总统苦笑一下,以为他是在幽默,就回答说“I'm Hillary's husband.”(我是希拉里的丈夫)。可是我们的森首相竟然回答说“Me, too.”(我也是。)

 

这则报道的主旨是讽刺森喜朗不学无术,在最基本的英语对话上也出现了错误。由于描述得有板有眼,许多日本国民信以为真。据说一年后还有知名作家认为这个传闻是事实。


无法忍受长期保持秘密,这可能是人性的弱点。二〇〇四年八月,日本每日新闻社的记者高畑昭男供认说,他就是这则笑话的杜撰者本人。笑话的主人公原型是韩国的金泳三总统。据后来《周刊朝日》分析说,由于在冲绳峰会期间森喜朗没有被抓到失言的把柄,在媒体正感到失望的时刻,这则谎言恰逢其时,顺势就传播开来。另有好事者进行了事实考证,结论是森喜朗与克林顿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中规中矩:“在此繁忙时刻能与您见面,非常感谢。”毋庸说,这则笑话被误以为真的背后,则是这位首相频频“失言”的事实。更严峻的事实是,国民对他毫无敬意可言。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野党提出了“内阁不信任决议案”。如果获得通过,依据宪政规则,森喜朗或者主动下台,或者解散国会,提前举行大选。虽然在众议院占少数的野党的不信任议案通常无法通过,但森喜朗却面临着政治生涯的危机时刻。事实上,当时自民党的两位实力派人物加藤紘一与山崎拓见猎心喜,看到绝大多数国民支持野党的不信任决议案,宣称届时将“造反”,率领他们派伐支持野党的决议。不过,在森派会长小泉纯一郎、自民党大佬野中广务等的猛烈反击下,造反派分裂,森喜朗艰难地渡过了一个难关。

 

他到底是在劫难逃。翌年二月十日,日本发生了高中生的海上实习渔船“爱媛丸”被美军潜水艇撞沉的事件,这成了压弯森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该事件导致九名日本国民丧生。据后来公布的记录显示,事件发生的当日上午十时五十分,正在打高尔夫球的他获得了关于事件的第一次报告。在接到第三次报告的正午十二点二十分前的这一个多小时中,他一直在打高尔夫球,而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森喜朗的上述行为经媒体报道后,“欠缺危机管理意识”的批判扑面而来。尤其是他打高尔夫球的画面——事后证明那是电视台播放的他前年打球时的场面——被各家媒体反复播放,引发了国民性的反感。因为在日本,媒体与政治家从来都是按照“邦人安危至上”精神行事的。在解释他打高尔夫球的行为时,他的对应更是左支右绌,连番出错,让人感觉惨不忍睹。媒体的批判愈发辛辣起来。最终在四月二十六日,即其政权成立满一周年之际,森喜朗宣布辞去相位。

 

退任后,他有一次与朝日电视台著名的新闻节目主播筑紫哲也在友人的结婚典礼上同席。筑紫看到森喜朗在场,于是在致辞时述怀道:“今天,我们也看到了森前总理。在森政权时代,想来我们‘粉碎森喜朗’的战略有些过火了。一国的总理与媒体之间需要某种程度的紧张,媒体要进行一定程度的批判。可是,回头看来,我们对森喜朗先生过火了。”在场的森喜朗听到这番表白,内心自然不是滋味:“事到如今说这番话,还有什么用啊。”

 

媒体与国民不喜欢森喜朗,表面的理由是他失言频频,让人怀疑他的资质;但森喜朗自己却认为,这是源于自己出身的自民党派系的缘故。

 

同其他首相显赫的出身不同,森喜朗可以说是一位平民首相——他的父亲只是做过石川县能美郡根上町的“町长”,也就是一个小镇的镇长。他能成功走向日本政治中枢,可以说源于自助努力。

 

一九六九年,在做过新闻记者、议员秘书后,他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选。当时自民党干事长田中角荣讽刺他为“泡沫候补”,旋生即灭,拒绝推荐他代表自民党参选。不过,森喜朗通过他曾做过秘书的关系,间接找到了前首相岸信介。岸信介为人豪爽,亲自赶到选区为其摇旗呐喊,这为他凝聚了不少人气。选举获胜后,森喜朗视岸信介为恩公,显示了终生不忘的姿态。后来岸信介的外孙安倍晋三荣登首相职位,他在背后的辅助功不可没。

 

不过,另一则故事则更表明了他的过人之处。当初森喜朗的父亲和其他族人多数不同意他竞选议员。在选举开始前召开族内会议时,近邻的一家突然失火。这个意外的事故成为转折点。据说,森喜朗得知邻人失火的情况后,立刻不顾安危地跳入火海,将邻人家的佛坛抱了出来。当时他的选区位于日本北陆地方,当地佛教信仰深厚。他的这一行为改变了町内人们的印象,人们认为他可资信赖。于是在选举时,人们倾巢而动支持他竞选。最终,民意战胜了一切,森喜朗马到成功。

 

在涉及中国事务上,森喜朗同其前任小渊一样,开始显示出冷淡的姿态。二〇〇一年四月,中国台湾地区前领导人李登辉以养病名义申请赴日签证,森喜朗指示放行。当时的外务大臣河野洋平认为日本发放签证有违对“一个中国”的承诺,坚决反对,并以“如果发放签证就辞职”相威胁。时任官房长官的福田康夫也表示强烈反对。这样,事关日本外事活动的三位领袖中的两位表示了反对。尽管如此,经过数番折冲后,森喜朗最终还是决定发放签证。

 

意味深长的是,一向对他百般挑剔的日本主要媒体,这次却几乎都向他表示了赞许之意。对于这次来自国民罕见的赞许,森喜朗回忆时也多少为之自鸣得意。不过,他应该知道,那种国民态度不过表明了中日关系已然实质性地发生了变化。国民通过媒体,通过对他这次做法的肯定,明确地表达了这种变化。森喜朗或许是偶然地抓住了机会;而他的后继者小泉纯一郎则看到并主动利用了这一点,从而持续凝聚了国民的高度支持。

 

四、安倍晋三:“美丽日本”的难堪

 

森喜朗在媒体的嘲弄声中下台后,小泉纯一郎这个“怪人”异军突起,主政日本长达五年之久。在小泉当政期间,安倍晋三(1954-)迅速走向日本政治前台,可以说是全身而退的小泉留给日本政治的一种遗产。

 

随着小泉任期届满,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日,自民党举行总裁选举,安倍一举夺魁,进而于二十六日被日本国会指定为第九十任总理大臣。作为“战后最年轻”、“首位战后出生”的首相,日本国民似乎充满了期待。不过,日本国民的期待与安倍获得的人气,其根源在于他的对外、尤其是对朝鲜的强硬态度。小泉当政期间,他也正是借助吸引了日本国民眼球的“北朝鲜人质绑架事件”,一举蹿红。

 

在日本历任首相中,出身如安倍显赫者并不多见。其父安倍晋太郎曾任外务大臣,在一九九一年突然离世前,被认为是自民党总裁最有力的候补,极有望出任首相一职;祖父是众议院议员,而外祖父则是大名鼎鼎的前首相岸信介。这种出身与他的“鹰派”、“右翼”性格产生共振。二〇〇〇年七月,在森喜朗的提拔下,他出任内阁官房副长官;两年后,他被小泉委任为自民党的干事长要职,正式进入权力中枢。又过两年后的二〇〇五年十月,在小泉第三次改造内阁中,他更是扶摇直上,出任内阁中最重要的官房长官职位,并最终于翌年问鼎首相宝座。安倍自己可能清楚,他能就任首相,与前任小泉居高不下的人气、自民党大佬森喜朗的暗中支持分不开。

 

在就任首相时发表的“所信表明演讲”、即施政理念与方针报告中,他提出了要建设“美丽日本”的口号。这是一个颇令日本右翼保守势力中意的说法。事实上,“摆脱战后体制”成为这个“美丽日本”的核心政策方向,而修改一九四七年实施的宪法,就成了当务之急。为此,在他当政期间,通过了为修改宪法准备的《国民投票法案》,并成功使“防卫厅”升格为“防卫省”。另外,他上任不久就通过了修改后的《教育基本法》。由于该法中使用了战后被视为军国主义遗绪的“爱国心”这一说法,日本的少数左翼人士对他大为光火。

 

不过,仅凭政治立场与信念并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缺乏政治历练的安倍不久就露出了马脚。日本国民发现,除了“美丽日本”这句动人的口号外,安倍在国民关注的振兴经济等领域,并没有什么作为。而且,不同于前任小泉的伶牙俐齿,安倍总是让人感觉吐词不清,甚至有些笨嘴拙舌。由于没有新鲜的刺激,日本国民似乎很快就把他忘了;他的支持率急剧低下。二〇〇七年三月,他有关“慰安妇问题”的发言被视为美化军国主义。在遭到欧美国家强烈的谴责后,他不得不闪烁其辞。同年七月,美国国会下院通过了《慰安妇非难决议》,这最终让安倍不得不进行道歉。

 

日本媒体此时也开始严厉起来。这一年五月,安倍内阁的农林水产大臣松冈利胜因事务所费用、水电费等问题,遭到媒体火力十足的攻击,最终在众议院议员宿舍内上吊自杀。接到讣告后,安倍泪流满面,在媒体前表示“无限惭愧”。晚上在官邸中,他对妻子说,自己“做了对不起松冈的事”。安倍可能是真情流露,因为为了维持内阁的威信,也为了免除自己的任命大臣失当的责任,他坚持不让自己松冈辞职。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他的政敌与媒体,正在展开“粉碎安倍政权”的活动。

 

松冈自杀不久,因社会保险厅的“养老金记录”出现错误、遗漏等问题,安倍政权再次饱受批评。其后,他新任命的农林水产大臣被抓住了污点,又一次陷入媒体批判的漩涡。

 

在这些批判声中,二〇〇七年七月日本举行参议院大选,结果自民党与其盟友公明党遭受了历史性的惨败,将多数席位拱手让与了野党,这进一步导致政权运营左支右绌。在选举中大获全胜的民主党要求他立刻解散众议院,提前举行大选。安倍顶住了压力,在对内阁进行了改组后,准备继续执政下去。不过,日本国民都在观望:安倍政权时日不久矣。

 

就在安倍第二次进行“所信表明讲演”后三天的九月十二日午后二时,日本国民终于被震惊了一次——安倍突然宣布辞去内阁总理大臣职位。这种毫无征兆的做法招致了一片批判之声:“辞职的时机太过分”、“毫无责任感”、“对国民失礼”,等等。在辞职理由中,安倍提到了要求与民主党的代表小泽一郎进行党首会谈而遭到拒绝一事,更被认为是“耍小孩子脾气”。不过,健康似乎是根本的理由:安倍辞职当日,立刻被送进了东京的一家医院诊治。数日后,他在医院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解释说,自己“感觉到贯彻意志的基本体力已达到了极限”,就自己宣布辞职的时机问题向政府、执政党、国会相关者以及国民进行了道歉。他到底是诚实的。

 

同月二十五日,安倍内阁总辞职,翌日安倍在皇宫参加了信任首相的交接仪式。从上任到离职,安倍在位三百六十六天,排在战后短命首相的倒数第七位。

 

在刚刚进行完内阁改造、准备重新起航之际闪电辞职,时机被认为糟糕至极。健康固然是理由,不过他的辞职让人感觉缺少一点“死而后已”的政治家气概。这位以“美丽日本”口号华丽出场的首相,给国民留下了并不美好、甚至有些难堪的印象。

 

不过,安倍到底是一位以政治为生的政治家。二〇一二年十二月日本举行国会大选,此前执政的民主党由于令人失望的政绩而全面败北,自民党重新上台执政。同月二十六日,安倍再次出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辞去首相职务后,还能再次入阁拜相,此前仅有大名鼎鼎的吉田茂。这不禁让日本国民有所期待起来。

 

五、福田康夫:繁花深处无行迹

 

福田康夫(1936-)初次政坛亮相,是在森喜朗执政时期。在小泉纯一郎的推荐下,福田出任内阁官房长官的要职。由于此前福田尚无阁僚经验,上任之初曾遭到怀疑;不过,福田的表选旋即获得评价——每当森喜朗因失言问题遭到媒体围剿时,福田总是不温不火地重新解释首相的真意。一来二去,他获得了“辩明长官”的绰号。

 

福田稳健的作风,来自于他常年在公司工作的经验。福田的父亲福田赳夫是战后日本有名的首相,但福田本人却没有从政的意思。阴错阳差,本来预定接班从政的弟弟突发病症,在母亲的要求下,福田决定踏入仕途。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他辞去公司工作,担任众议院议员秘书。一九九〇年二月,他在众议院议员大选中出马,并顺利当选。

 

当选后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辨明道:“可能有对(政治家)二世的批判,我虽然是政治家的儿子,不过已经年过五旬。希望能将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日本现在活跃的政治家多是此前政治世家的二世、三世,故福田有此说。

 

由于在官方长官一职上表现出色,在接下来的小泉内阁中,又接连两次出任该职。不同于森喜朗因失言而到处惹火烧身,独来独往、甚至有些唯我独尊的小泉属于主动到处放火的类型。福田温和的形象再次发挥了意外的政治效果——因为有了福田,一直犹如上演大片的“小泉剧场”获得了平衡,而不是让观众激动不停。二〇〇四年四月,内阁官房长官的在任记录达1259天,创下了该职位在位历代最长的记录。在记者招待会上,他说:“有人说我是秘密主义长官、影子外务大臣、影子防卫厅长官,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不过,到底还都是影子。”

 

福田讲话时,除了不急不徐的谈吐外,嘴角不时还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冷笑。这种仿佛看惯了政治人生与荣辱得失、甚至多少有些傲然的态度,为福田增加了独特的魅力。有日本评论家分析说,福田每次在记者会见时都试图把话说得有意思些,他还真做到了。这可能是他作为贵族政治家独有的余裕的结果吧。

 

不过,福田还是被媒体抓住了污点——一九九〇年代初数年间他未按时交纳国民养老保险金。在媒体的批评下,福田立刻挂起了免战牌。二〇〇四年五月七日,他光明正大地承担责任,主动辞职下台。在民主生活中,媒体有一次发挥了作用。不同于某些政治家,福田坦然面对媒体,并留下一句名言:“来亦如风,去亦如风。”无欲则刚;在福田这句话中,日本国民看到了另外一面:无欲则柔。

 

小泉于二〇〇六年退任后,福田被认为是日本首相的有力候补;不过,当时的安倍晋三风头正劲,福田稍作努力后旋即宣布退出自民党总裁竞选。他的理由是:年事已高。当时,日本有评论家说,福田可能就此退出日本政坛。

 

成熟的民主政治生活中,偶然事件经常成为主导政治的议题,甚至主导政治家的行为。二〇〇七年九月,安倍晋三的火线辞职,再次把福田推到了政治的浪头。他众望所归地当选自民党总裁,并于同月二十六日正式就任日本第九十一任内阁总理大臣,时年七十一岁。非常巧合的是,其父福田赳夫就任首相,同样是在七十一岁,均属大器晚成。日本政治史上首次出现了父子两代的首相。

 

在记者会见时,他说,稍有差池,自民党就可能失去政权,因而将其内阁命名为“背水阵内阁”。他要背水一战,确保自民党能继续执政。与前面数位首相频频做出引发媒体与国民关注的行为方式不同,当上了首相的福田依然坚持着他的风格——稳健、保守,以及偶尔由此流露出的世故。

 

就任三个月后,福田访华。在参观位于山东省曲阜的孔府时,他手书墨宝:“温故知新”。孔夫子的这四字嘉言或许正是他的人生箴言。

 

在那次访问后的中日首脑共同记者会见时,中方译员将福田的说法话翻译为:“福田首相表示了遵守、严守反对台湾独立的立场。”福田认为译员的这个翻译歪曲了他的发言,立刻让在场的日本外务省高官拿来资料,亲自订正了译员的误译。福田行事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在民主社会,福田的优点也同时成为他的缺点:他无法以国民“喜闻乐见”的方式凝聚人气、凝聚支持率,因而也就无法为其政党获得选票。福田对此心知肚明。执政一年后,二〇〇八年九月一日午后九时三十分,他紧急召开记者会见,正式表明辞去首相职位。辞职的理由是,“为了国民的生活,希望国民在新的格局下对政策实现有所期待。”这句话暗含了一丝无奈:参议院不在自民党的掌控中,他的许多政策构想无法落实。其中隐含的对民主党的批判,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他再一次如风一般而去。

 

在宣布辞职的记者见面会上,福田一不小心又说了一句“名言”,日本媒体心花怒放。有记者问:“通常,国民感觉总理您的记者会见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听了您今天的辞职会见,坦率地说,还是给人那个印象。”这是讽刺福田缺乏动员国民的激情。福田立刻接过了话茬,回道:“就您提到‘别人的事’来说,我是能够客观看待自身的。我和你不一样。希望你能一并考虑这一点。”

 

在记者带刺的提问面前罕见地流露个人感情,这让日本国民感觉很新鲜。“我和你不一样”,这句话很快流行开来,并最终成为该年度网络流行语大赏的“大赏金位”,即第一位。另外,这句话也进入该年度“新语・流行语大赏”的前十位。

 

福田拒绝了该奖项。他说:“虽诚然感到荣幸,但请予辞退;繁花深处无行迹。”福田又有意无意地说出了一句让大家似懂非懂的话。据说,在雅虎的搜索引擎中,“繁花深处无行迹”这句话瞬时成为热门搜索词汇。

 

日本国民中的好事者多方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并最终找到了出典:日本版画家栋方志功有“花深处行迹无”的说法。人们对此进行了解释:“大自然中人的足迹转瞬就会消失”、“开创了独自领域的艺术家无前迹可循,同时也有后无来者的孤独”,等等,莫衷一是。

 

其实,这句话与他数年前辞去官方长官时那句“来去如风”如出一则,表明了作为贵族政治家特有的矜持与孤高的心境。

 

费了一番周章,才搞清楚人家无心说的一句话的意思,这许多日本国民感喟道:“福田首相真的和我们不一样哦。”

 

六、麻生太郎:漫画人生

 

不知道麻生太郎(1940-)在日本政治生活中是悲剧人物还是喜剧人物。二〇〇八年九月,他接任福田出任日本第九十二任内阁总理大臣,但在一年后的八月三十日举行的众议院大选中,自民党全面崩溃,政权转移到了民主党手上。除了一九九〇年代初自民党短期失去政权外,麻生事实上成了自一九五五年一直主政日本的自民党的末代宰相。

 

有评论家说,自民党的下台并不是麻生太郎的失败,而是小泉纯一郎安装的定时炸弹被引爆了而已。此言道出了事实的一个侧面。战后日本在自民党虽然称不上光荣、更称不上伟大,但却是基本正确的领导下,早已进入太平盛世。或许,日本国民厌烦了自民党的那些老脸——“诸公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吧。”

 

日本国民是否真有此心境?人们自然不得而知。

 

麻生出身日本政治名门望族,其外公就是奠定战后日本内政外交基础的吉田茂;他还与宫泽喜一、桥本龙太郎、安倍晋三等数位前首相沾亲带故。不过,在日本政治传统中,这种出身并不能直接转化为政治势能。麻生在一九七九年首次当选众议院议员后,除了在一九九〇年代后期出任过“经济企画厅长官”一职外,可以说一直默默无闻。进入新世纪,他才开始活跃起来,进入日本政治生活的中心。

 

虽然出身华贵,但麻生一直强调说自己的“成长过程卑微”,一直试图塑造自己的平民风格。为此,他多次强调自己喜好漫画,赢得了不少漫画发烧友、即“御宅”们的青睐。麻生伶牙俐齿,但一侧的嘴角由于略微上扬,一直被国民嘲讽为“长歪了”,并成为漫画肖像画中的特征。这一点也加重了他的平民印象。

麻生在公开讲演中屡次读错日语中的汉字,新闻媒体先是挖苦他“不识字”,进而怀疑他的总理资质问题。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日,在日本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民主党的副代表准备了写有“就中”等十二个汉字的纸板,当场让麻生读。这当然有喜剧表演的成分,不过也反映了日本国民的部分忧虑。该年四月十日,在皇室主办的祝贺会上,麻生将表示“更加繁荣、更加兴盛”的祝贺用语“弥荣”读做“Yiyasakae”。日本各个媒体见猎心喜,认为麻生出错,正确的读法应该是“Yiyasaka”,于是立刻进行了大肆报道。然而,事后有专家考证说,这是一个多音词,两种读法都对。结果,各个媒体又忙不迭失地删除报道、进行道歉。

 

此次事件被冠名为“弥荣骚动”;麻生面临的压力,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日本权威的辞典《广辞苑》中也只记载了第二种读法(“Yiyasaka”),麻生很可能是故意选择了一个生僻的读法,其目的或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或是设下圈套,借机调教一下与他作对的媒体。不管怎样,他大获成功,让媒体被迫低头谢罪。更重要的是,这些报道强化了他的平民印象。

 

麻生当然不是平民。他在福冈县饭塚市拥有大约六万六千余平方米的宅邸,在东京都涉谷区的神山町有二千四百平方米的宅邸。他为此屡遭批评。他的平民形象,是出于贵族的天然无矫饰的风范还是出于政治算计,不得而知。如果是后者,他可能就失算了。

 

对于他屡次主动宣称自己是爱好漫画一族,日本著名的动漫电影导演宫崎骏对此有如下评论:“我觉得挺丢人的;悄悄地喜欢就可以了。”自民党大佬平沼赳夫则批评说,一国总理应该读历史、政治、道德、宗教等方面的书,而不应把漫画挂在嘴上。其他类似的批评也屡见不鲜。

 

与漫画相比,他在外交方面的屡次失言更被媒体抓住不放。其实,麻生关于日本军国主义所作所为的辩护,几乎都是陈辞滥调,可以说代表了日本社会的一种看法。不过,由于日本部分左翼媒体坚持政治正确的原则,他的历史认识也就不断遭到批评。在冒着媒体批评的危险与获得国民支持的二者之间,同多数日本政治家一样,麻生选择了后者,并显得游刃有余。

 

麻生的政治理念与他前面的历任首相相比,并无独自的色彩。在他出任福田内阁的外务大臣期间,他提出“价值观外交”,提倡有共同民主主义价值观的国家合作,建设“自由与繁荣之弧”。这个“弧”从日本出发,一路南下,经东南亚后向西延伸至印度。不消说,这个“弧”明白无误地把中国切割了出去;或者说,刻意疏远了中国。当然,这也没有什么新意。尽管如此,他在访问中国时,还是通过媒体对中国的发展表示欢迎;并希望中国面对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能仔细、认真地应对,让发展的成果惠及更多的国民。这倒是金玉良言。

或许看到自民党折腾半天也没有什么新意,日本国民可能内心一边念叨着“自民党诸公辛苦了,休息一下吧”,一边把选票投给了数年来一直对政权虎视眈眈的民主党。

 

当然,这种说法仅仅是臆测。不过,日本历代内阁总理搬出官邸时,工作人员通常夹道相送,一边鞠躬致意,一边低声说:“辛苦了。”

 

从旁观者看来,日本首相诚然辛苦——这并非仅仅因为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在媒体与国民的视线当中、在挑剔的视线当中,更因为他们背负着责任。在一个民主国家,加之在一个危机意识深重的国家,国民生活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可能就坐立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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